捷达车像一头疲惫的铁兽，在土路的尽头悄然熄火。
车灯灭掉的瞬间，世界被无边的黑暗吞没，只有远方那片被工业探照灯照得如同白昼的区域，像一个巨大而丑陋的伤口，在夜幕上流着脓黄色的光。
风里带来了河水的腥气，混杂着柴油味、酒精味，还有隐约的、野兽咆哮般的机器轰鸣和人群的喧哗。
林晚晴和王野一前一后下了车。
王野打开后备箱，动作麻利地拎出两个长条形的渔具包，一个挎在肩上，一个提在手里。包很沉，让他瘦弱的身体微微一晃。他扶了扶黑框眼镜，镜片反射着远处的光，让他看起来像一只受惊的夜行动物。
“晚晴姐，这动静……比演唱会现场还夸张。”他压低声音，语气里有藏不住的紧张，也有一丝跃跃欲试的兴奋。
“演唱会要门票，这里的狂欢，是用一整条河的命来买单。”林晚晴的声音很冷。她戴上鸭舌帽，将帽檐压得低低的，只露出一截线条紧绷的下巴。她检查了一下领口别着的那个伪装成充电宝的针孔摄像机，确认红色的待机指示灯在有节奏地微弱闪烁。
两人没有再多话，一前一后，顺着河岸边的荒草地，朝那片喧嚣的光源摸去。
脚下的路凹凸不平，深一脚浅一脚。腐烂的草叶和湿润的泥土散发出一种原始的气味。河水在他们身侧静静流淌，但他们知道，这只是表象，在上游不远处，这条河正在被活活开膛破肚。
越往前走，那股混合着重金属和狂欢的气息就越浓烈。划拳的叫嚣声，粗俗的笑骂声，酒瓶碰撞的脆响，还有采砂船那令人牙酸的、持续不断的轰鸣，交织成一首属于罪恶的交响曲。
王野的额头渗出了细汗，他紧了紧肩上的背带，感觉那几十斤重的设备，此刻仿佛有千斤重。这不是他第一次参与暗访，但却是第一次，目标如此赤裸，如此嚣张，仿佛一群根本不屑于伪装的恶狼，在自己的领地里肆意撕咬。
林晚晴走在前面，脚步很稳。她像一只经验丰富的猎猫，身体微微弓着，利用每一片黑暗的角落，每一丛比人还高的芦苇荡，悄无声息地前进。
终于，在一片茂密的芦苇丛后，她停下了脚步。
这里是一个绝佳的观察点。隔着约莫两百米的河面，可以清晰地看到对岸采砂场的全貌。十几张大圆桌，几十个光着膀子的壮汉，还有那个站在椅子上，举着酒碗，状若疯魔的黑五。
“就是这儿了。”林晚晴蹲下身，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
王野也迅速蹲下，放下沉重的渔具包。他拉开拉链，露出的却不是鱼竿和渔线轮，而是一台索尼微单的机身，和一支粗壮得像个小炮筒的长焦镜头。他动作熟练地将两者组装起来，然后又从包里拿出一个伪装成钓鱼支架的三脚架，小心翼翼地架在地上。
“三百米，这个距离，连他脸上的麻子都能拍清楚。”王野一边调试着焦距，一边低声说，他的专业性让他暂时忘记了紧张。
“别光拍脸，”林晚晴的目光像冰冷的刀子，扫过对岸那片混乱的场景，“机器，卡车，被挖空的河岸，排污的管道，所有细节，一个都不要放过。”
“明白。”
王野将眼睛凑到取景器前，镜头里，一个放大了无数倍的、充满了暴力和贪婪的世界，纤毫毕现。他看到一个喝醉的男人将半瓶啤酒浇在另一个人的头上，引来一阵哄堂大笑；他看到一辆满载着河沙的卡车，车轮碾过之处，地面泥泞不堪，污水横流；他还看到，黑五摔碎了酒碗，用手指着每一个人，像一个君王在检阅他的军队。
王野的手指，稳稳地按下了录制键。
林晚晴则在观察地形。她发现，他们所在的位置，是河道的一个拐角，水流较缓，岸边也相对平坦。如果真有钓鱼的人，这里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就在这时，两个喝得东倒西歪的壮汉，勾肩搭背地从宴席上走了出来，摇摇晃晃地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走来。看样子，是准备找个僻静的地方解决内急。
王野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握着相机的手下意识地一紧。
林晚晴却异常镇定，她对王野比了个“别动”的手势，然后自己站了起来，从另一个渔具包里，真的拿出了一根简易的鱼竿，慢悠悠地穿上鱼饵，然后用力一甩，将鱼钩抛进了黑漆漆的河里。
做完这一切，她才仿佛刚刚发现那两个走近的壮汉，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受惊的表情，身体还往后缩了缩。
“什么人？”一个壮汉舌头都大了，眯着眼睛打量着林晚晴和她身后蹲着的王野。
“大……大哥，我们……我们是来钓鱼的。”林晚晴的声音带着一丝怯懦，像个误入禁地的女大学生。她故意将自己的城市口音说得更重一些。
“钓鱼？”另一个壮汉嗤笑一声，指着上游的采砂场，“这动静，鱼都被吓跑了，钓个鬼啊？”
“我……我男朋友说，越是这种地方，越有那种不怕人的大笨鱼……”林晚晴小声地辩解着，还回头看了一眼“专心致志”盯着水面的王野。
王野此刻的演技也上了线，他头也不回，像个十足的钓鱼痴，嘴里还念念有词：“别吵，别吵，有动静了，要上钩了……”
两个壮汉看着这对行为古怪，看起来又没什么威胁的“情侣”，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好笑。其中一个摇摇晃晃地走到河边，对着河水放起了水，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
“城里来的傻狍子，大晚上跑这鬼地方喂蚊子。”
“行了，别管他们了，回去喝酒！”
两人很快就勾肩搭背地走了，自始至终，都没有怀疑过这两个“钓鱼佬”的真实身份。
等他们走远，王野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都湿透了。他佩服地看了一眼林晚晴，压低声音：“晚晴姐，你……你该去考电影学院。”
林晚晴嘴角扯了一下，算是笑了。“打起精神，好戏可能才刚开始。”
她的话音刚落，一个高大的身影，就从对岸那片光亮中，独自一人走了出来。
是黑五。
他似乎也喝高了，想出来吹吹风。他没有朝那两个手下的方向走，而是顺着河岸，朝林晚晴他们这边踱了过来。他的步伐很慢，但每一步都像踩在王野的心跳上。
林晚晴的心也猛地一紧。她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重新切换回那个胆小又有点天真的“钓鱼女”角色。
黑五很快就发现了他们。他的脚步停住了，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像一头巡视领地的黑熊，审视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喂，你们两个，干什么的？”他的声音沙哑，充满了酒后的威严。
王野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死死地低着头，假装在摆弄渔具，实际上，他已经悄悄地调整了三脚架上相机的角度，将镜头对准了黑五。
林晚晴站起身，脸上带着几分慌张，几分讨好。“老板您好！我们……我们是来钓鱼的，看您这边……好热闹啊。”
“钓鱼？”黑五皱起了眉头，一步步走了过来，他身上的酒气和煞气混合在一起，让人喘不过气。他走到林晚晴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和身上肆无忌惮地扫过。
“胆子不小啊，敢来我的地盘上钓鱼？”
“我们不知道这是您的地盘呀，”林晚晴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又带着一丝好奇，“老板，您这是开的什么大工厂啊？晚上还加班，规模真大，您肯定赚大钱了吧？”
这句明显带着奉承和无知的话，让黑五紧绷的脸，稍微松弛了一些。特别是林晚晴那双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充满了“崇拜”的光芒，极大地满足了他此刻膨胀的虚荣心。
他“哈”地笑了一声，胸膛震动。
“工厂？”他带着醉意，伸出粗壮的手指，朝身后那片灯火通明的罪恶之地一指，声音里充满了不可一世的骄傲。
“小姑娘，这可不是什么工厂。”
他凑近了一些，酒气混合着雪茄的劣质味道喷在林晚晴脸上，让她几欲作呕。
“这是老子的印钞机，明白吗？”黑五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酒熏得发黄的牙齿，“在这清河县，谁都别想动它，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林晚晴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震惊和更多的崇拜。她藏在身侧的手，却悄悄握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
黑五很满意她的反应，他醉醺醺地晃了晃脑袋，仿佛觉得这样还不足以彰显自己的能耐，他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分享惊天秘密的口吻，对着林晚晴，也对着她领口那个正在忠实记录的针孔摄像机，一字一句地说道：
“想知道为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