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带着凉意,吹散了正午的些许燥热,却吹不散断马墙下凝重的空气。
李虎已经下山一个多小时了,每一分钟都像是在被拉长的橡皮筋,绷得人心里发慌。那几个大学生志愿者已经没了最初的兴奋劲,三三两两地靠在树下,小声交谈着,时不时抬头望向山路的方向。顾学文老镇长和那几位老人则像是入定的老僧,默默地守在壁画前,眼神里有一种守护自家祖坟般的庄重。
沈铭靠在一棵树干上,手里夹着一根没点燃的烟,反复在指间转动。他表面上平静如水,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心脏的跳动比平时快了至少二十下。
这是他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壁画的发现是“实质性进展”,但只有得到官方权威的认证,这个进展才能转化为引爆舆论的炸药,才能变成他向孙镇长交差的军功章。
县文物局的周局长,是个出了名的老学究,严谨刻板,最是瞧不上地方上为了搞旅游政绩而胡乱编造的“历史典故”。电话里,李虎肯定只能说个大概,周局长能亲自来,已经算是给了天大的面子。可万一他来了,只轻飘飘地留下一句“有待考证”,那自己这一个月就算白忙活了。
“来了!好像有车声!”一个耳朵尖的大学生突然站了起来。
众人精神一振,纷纷朝山下望去。果然,片刻之后,一辆半旧的绿色吉普车出现在山脚下的土路尽头,像是吭哧吭哧爬上岸的一只铁甲虫。
车门打开,下来三个人。为首的是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但梳理得一丝不苟的男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正是县文物局局长周正毅。他身后跟着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背着一个硕大的专业勘探包,还有一个更年轻的,提着摄影器材箱。
沈铭掐灭了烟,迎了上去。
“周局长,我是沈铭。”他伸出手。
周正毅的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从他沾着泥土的解放鞋,看到他被汗水浸湿的旧作训服,最后才落在他那张年轻却沉稳的脸上。他握了握手,触感干燥而有力。
“小沈主任,电话里说得不清不楚,到底发现了什么,值得你们这么大阵仗?”周正毅一边说着,一边抬头看了看崎岖的山路,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他这一辈子,不知被这种“重大发现”的电话骗到山沟里多少回,结果大多是些清代的地主墓,甚至还有几次是村民挖出来的近代瓦罐。
“周局长,您跟我上来看看就知道了。”沈铭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上山的路对这几位常年坐在办公室里的专家来说,无异于一场酷刑。尤其是那个背着大包的年轻人,没走几步就气喘吁吁,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老刘,你慢点,别把仪器给摔了!”周正毅回头呵斥了一句,自己也扶着一棵树,喘了两口粗气。他看着前面步履稳健,连大气都不喘一口的沈铭,心里嘀咕了一句,现在的年轻人,搞这种名堂,精力倒是旺盛。
等一行人终于爬到断马墙下,周正毅的中山装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后背,镜片上也蒙了一层薄雾。
“顾老?”当他看清站在壁画前的人时,不由得一愣。
“正毅啊,你可算来了。”顾学文转过身,神情激动又严肃。
周正毅心头一凛。顾学文是县里研究地方志的老前辈,为人古板正直,从不信口开河。连他都亲自守在这里,看来这次的事情,或许不简单。
他摘下眼镜,用随身的布巾仔细擦了擦,重新戴上。当他的目光穿过镜片,聚焦在那面巨大的石壁上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股刚刚爬完山的疲惫和烦躁,瞬间被一种巨大的震惊冲刷得无影无踪。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像一头发现了猎物的豹子,缓缓地、一步步地靠近石壁。他身后的两个助手也识趣地闭上了嘴,他们从老师的背影里,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手电筒,高亮侧光。”周正毅的声音有些干涩。
年轻的助手立刻从包里取出一支专业强光手电,按照周正毅的指示,从石壁的侧面以一个极小的角度打过去。
光线掠过粗糙的岩石表面,那些被刻画出来的线条,在光影下立刻变得立体分明。马匹虬结的肌肉,商贩衣物的褶皱,甚至驿站牌匾上“青云”二字古拙的笔锋,都在光线下活了过来。
“刷子,软毛的。”周正毅又伸出手。
助手递上一把崭新的软毛刷。周正毅蹲下身,选了一处青苔最密集的角落,像对待一件绝世珍宝一样,用刷子轻轻地、一点点地扫去上面的浮土和苔藓。
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周围的人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到他。
随着苔藓被清理干净,一个新的图案,一个周正毅从未见过的图案,暴露在了空气中。那是一枚徽记,刻在一只驮着丝绸的骡子臀部,像是一个烙印。徽记的图案像是一朵卷曲的云,下面托着三座山峰。
“云上三峰……”周正毅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喃喃自语,像是在检索着脑海中庞大的资料库,“《南夷志》里记载,前朝时期,有一支势力极大的商帮,盘踞在云梦山脉一带,往来于中原与西南夷之间,他们的徽记,就是‘云上三峰’……可那只是传说,史学界一直没有找到实物证据……”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沈铭,眼神里已经不是审视,而是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这……这面墙,你们是从哪里发现的?”
“就在这荒草堆里。”沈铭指了指旁边清理出来的荆棘和藤蔓。
周正毅的目光扫过那些被砍断的、有人手腕粗的藤蔓,又看了看沈铭和他身后那群“老弱病残”组成的志愿队,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他无法想象,这群人是靠着最原始的镰刀和锄头,把这件足以震动整个考古界的瑰宝,从沉睡了数百年的泥土里“刨”了出来。
“老师,您看这里!”那个一直没说话的助手老刘突然发出一声惊呼。他正拿着一个便携放大镜,仔细观察着壁画下方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周正毅立刻凑了过去。
在角落里,有一行极小、几乎被磨平的刻字。如果不是用放大镜,肉眼根本无法分辨。
周正毅把眼睛凑到放大镜前,一字一字地辨认着。
“大业……三年……石匠……王……五……刻……”
当“大业三年”这四个字从他嘴里念出来时,他整个人的身体都晃了一下,幸好被旁边的助手及时扶住。
“大业三年!”顾学文老镇长失声喊了出来,“那是前隋炀帝的年号!距今……距今一千四百多年了!”
“轰!”
这个时间点,像一颗炸雷,在所有人的脑海里炸响。
之前大家虽然觉得这壁画古老,但最多也就猜到是明清时期,毕竟青云驿的繁盛期就在那个时候。谁也想不到,它的历史,竟然能追溯到隋唐!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青云镇作为古商道重镇的历史,要往前推整整八百年!这意味着,这条被遗忘的古道,很可能不是什么茶马古道的支线,而是与丝绸之路同时期,甚至更早的一条连接南北的交通大动脉!
“快!快!”周正毅的呼吸变得急促,他像个疯子一样,一把抢过助手手里的相机,“保护现场!拉警戒线!所有数据,全部采集!不,不行,这里的设备不够,我马上向市里、向省里报告!请求支援!”
他语无伦次,刚才那个严谨刻板的老学究形象荡然无存,此刻的他,更像一个发现了宝藏而手舞足蹈的孩子。
那两个助手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发现冲昏了头脑,手忙脚乱地开始架设各种仪器。闪光灯“咔嚓咔嚓”地亮起,每一次闪光,都照亮了众人震撼到麻木的脸庞。
那几个大学生张着嘴,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他们原以为这只是一次有趣的暑期社会实践,谁知道竟然亲手揭开了一段尘封千年的历史。那个直播的女孩更是懊悔得直拍大腿,她关掉的那个直播间,错过了一场价值连城的直播。
沈铭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看到周正毅小心翼翼地用尺子测量着壁画的尺寸,嘴里念念有词;他看到顾老激动得老泪纵横,用手背一遍遍地擦着眼睛;他看到那几个青年志愿者,正用一种看神明般的眼神,偷偷地望着自己。
他知道,这盘棋,活了。
不知过了多久,初步的现场勘查和信息采集终于告一段落。周正毅的情绪也稍微平复了一些,但他眼中的光芒,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炽热。
他走到沈铭面前,郑重地握住他的手,用力地摇了摇。
“小沈主任,不,沈铭同志!”他改了称呼,语气里充满了敬意和感激,“我代表县文物局,代表所有研究我们县历史的学者,谢谢你!你为我们青云县,为我们市,乃至为我们省,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这番话掷地有声,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心头一震。
沈铭只是笑了笑:“周局长,我只是做了个青云镇人该做的事。把祖宗留下的宝贝,从土里刨出来,别让它烂在地里。”
“说得好!说得好啊!”周正毅感慨万千,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怎么看怎么顺眼。不骄不躁,有勇有谋,还带着一股子朴实的憨直劲儿。
他顿了顿,表情变得无比严肃,压低了声音对沈铭说:“沈铭同志,你必须明白。从现在开始,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必须严格保密。在省里的专家组下来之前,这面墙的真正价值,绝不能泄露出去。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文物发现了,它背后牵扯到的东西,可能远超你的想象。”
周正毅的目光深邃,他看着沈铭,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立了大功。但同时,你也把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