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的夜,比宫墙内鲜活千万倍。长街两侧灯笼高挂,烛火在彩纸中跳跃,将整条街映照得如同流淌的星河。小贩的吆喝声、孩童的嬉闹声、杂耍艺人的喝彩声交织在一起,蒸腾出人间最朴实的烟火气。
落羽站在街口,一时竟有些恍惚。他身着普通富家公子的月白长衫,发髻只用一根青玉簪松松挽着,与宫中那个锦衣华服的“痴傻皇帝”判若两人。夜风拂过他的脸颊,带着糖炒栗子和桂花酿的甜香,让他不自觉地深吸了一口气。
有多久……没感受过这样的自由了?
“殿……公子。”身旁的任余低声提醒,他换了一身藏青色劲装,没有面具遮挡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俊,只是眉头微蹙,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人多杂乱,请跟紧我。”
落羽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恶劣的弧度:“怎么?怕我跑了?”
任余的呼吸一滞,眼中闪过一丝痛色,随即无奈地低声道:“怕你……受伤。”
这个回答似乎取悦了落羽。他轻哼一声,不再刁难,抬脚便往最热闹的灯市走去。任余立刻跟上,保持着半步的距离,既不会太远让落羽脱离视线,又不会太近惹他厌烦。几个乔装的暗卫无声地散入人群,形成一道无形的保护网。
灯市比想象中还要热闹。各色花灯争奇斗艳:兔子灯憨态可掬,莲花灯清雅别致,走马灯上绘着栩栩如生的战场厮杀。落羽走走停停,眼中的新奇和欢喜几乎掩饰不住。他停在一个卖糖人的摊子前,看着老艺人娴熟地将糖稀拉成飞鸟的形状。
“想要?”任余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目光,立刻上前询问。
落羽本想拒绝,但看到任余那副小心翼翼、生怕错过他任何需求的模样,突然改变了主意。他抬了抬下巴,指向最复杂的那条糖龙:“那个。”
老艺人笑呵呵地开始制作。糖稀在他手中如同活物,拉、甩、捏、剪,不一会儿,一条威风凛凛的糖龙便成型了,鳞爪须角纤毫毕现。落羽接过,眼中闪过一丝惊艳,随即又恢复了那副骄矜模样:“凑合吧。”
任余嘴角微扬,付钱时多给了好几倍。老艺人连连道谢,他却只是摇摇头,目光始终没离开落羽含着糖龙的侧脸。
他们继续向前走。落羽一边小口咬着糖龙,一边漫不经心地扫视着两侧的摊位。突然,他的目光被一处猜灯谜的擂台吸引。台上挂满了五彩灯笼,每个灯笼下都垂着谜面,不少文人雅士正摇头晃脑地苦思冥想。
“这位公子可要试试?”摊主热情招呼,“猜中三个,送一盏琉璃走马灯!”
落羽看向摊主所指的奖品——那是一盏做工极其精致的走马灯,琉璃灯罩上绘着嫦娥奔月的故事,旋转时光影流转,如梦似幻。他眼中闪过一丝渴望,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情:“无聊。谜语太简单,没意思。”
摊主被这傲慢的态度噎了一下,有些不悦:“公子好大的口气!我这谜题可是请了城南书院的夫子出的,寻常人猜一个都难!”
任余皱眉,正要上前,却见落羽已经转身走向擂台,随手扯下一张谜笺:
“‘残月斜照影成对’——打一字。”
他几乎没怎么思考,便轻笑道:“‘多’字。残月为‘夕’,斜照影成对,便是两个‘夕’相叠。”
摊主一愣,连忙又递来一张:“‘四面都是山,山山都相连’。”
“田。”落羽懒洋洋地答道。
“这……‘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
“日。”落羽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还有更难的吗?”
周围渐渐聚拢了看热闹的人群,有人发出惊叹声。摊主额头冒汗,翻出压箱底的谜题:“‘有马能行千里,有水能养鱼虾,有人不是你我,有土能种庄稼’!”
落羽这次稍微思考了一下,嘴角微扬:“也。‘有马’为‘驰’,‘有水’为‘池’,‘有人’为‘他’,‘有土’为‘地’。”
人群爆发出一阵喝彩!摊主目瞪口呆,只得取下那盏琉璃走马灯,恭敬地递给落羽:“公子大才!小的服了!”
落羽接过灯,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实的、得意的笑容,在灯火映照下格外生动。任余站在一旁,看得几乎痴了。这样的安落——鲜活、聪慧、神采飞扬——是他梦中都不敢奢求的画面。
“给你。”落羽突然转身,将走马灯塞到任余手里,语气依旧骄矜,“拿着。本公子懒得提。”
任余受宠若惊地接过,指尖不小心触到落羽的手背,两人都是一怔,迅速分开。走马灯在任余手中缓缓旋转,光影在他清俊的脸上流转,映出一双盛满温柔的眼睛。
“多谢……公子。”他低声道,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欢喜。
落羽别过脸,耳尖微红,嘟囔了一句“啰嗦”,便继续向前走去。任余连忙跟上,手中的灯小心翼翼地护着,生怕有半点闪失。
他们一路逛到了河边。这里人少了许多,河面上漂浮着无数盏祈愿的莲花灯,如同散落的星辰。远处有人在放烟花,绚烂的光芒在夜空中绽开,又倒映在河水中,恍如梦境。
落羽靠在河边的柳树下,望着这美景,神情渐渐沉静下来。任余站在他身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打扰,又能随时护他周全。
“任余。”落羽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被烟花声掩盖,“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任余微微一怔,随即诚实回答:“因为……殿下想看灯会。”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落羽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为什么纵容我?为什么明明看穿了我的伪装,还陪我演戏?为什么……不恨我了?”
烟花在他们头顶绽开,照亮了任余苍白的脸和泛红的眼眶。他沉默了很久,才低声道:“我从未恨过真正的你。我恨的……是我想象中的仇人。当我发现真相时……”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我只恨我自己。”
落羽静静地听着,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
任余继续道:“至于纵容……那是因为,看着你任性胡闹的样子,我才觉得……你真的回来了。那个会对我颐指气使、会抢我砚台、会在我奏章上画乌龟的九殿下……才是我记忆中,最鲜活的模样。”
他说完,忐忑地看向落羽,生怕自己的话会惹他生气。然而,落羽只是沉默地看着河面上的灯影,许久,才轻声道:
“那年上元节……我本来想邀你一起出宫看灯会的。”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秘密,“后来……你父亲出事,你再也没来过撷芳殿。”
任余如遭雷击!他从未知道这件事。那个上元节,他已经被迫“净身”入宫,在暗无天日的净房里痛得死去活来。而宫墙的另一端,年幼的安落或许正抱着一盏灯,等一个永远不会来的人……
巨大的痛楚和悔恨几乎将任余击垮!他踉跄着上前一步,想要抓住落羽的手,又怕唐突,最终只是颤抖着声音道:“那今晚……算我补给你的。以后的每一个上元节,每一个灯会……只要你愿意,我都陪你看。”
落羽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河面,嘴角却微微上扬。烟花的光芒映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柔和的轮廓。
任余也不再说话。他们就这样站在柳树下,一个看着灯,一个看着看灯的人。河面上的莲花灯顺流而下,带着无数祈愿,流向远方。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夜已深了。
“该回去了。”落羽伸了个懒腰,语气恢复了那副骄矜模样,“本公子累了。”
任余立刻应声:“是。马车就在前面。”他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殿下……今晚开心吗?”
落羽瞥了他一眼,突然伸手抢过他手中的琉璃走马灯,动作敏捷得哪有半分疲态。他提着灯,大步向前走去,声音飘散在夜风里:
“凑合吧。下次……别再这么啰嗦了。”
任余愣在原地,随即眼中迸发出惊人的亮光!下次?他说下次!他几乎是雀跃地跟上落羽的脚步,嘴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下去。
回宫的马车上,落羽靠着车窗,手中的走马灯在颠簸中轻轻旋转,光影在他脸上流转。任余坐在对面,目光一刻也舍不得从他脸上移开。
“再看挖了你的眼。”落羽闭着眼,懒洋洋地威胁。
任余低笑出声:“是。属下知错。”
马车驶过宫门,将市井的喧嚣和灯火的温暖抛在身后。但这一夜的记忆,如同那盏琉璃灯中的烛火,在两人心中悄然生根,再难熄灭。
落羽知道,有些心结不是一夜灯会就能解开的。但至少今晚,他允许自己暂时放下仇恨,做一回真正的安落——那个会为糖人惊喜,会为灯谜得意,会在烟花下心软的……九殿下。
而任余,会一直等。等他的殿下,一点一点,真正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