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冰冷的湿意从脸上抹去,试图驱散那蚀骨的眩晕和喉咙里的腥甜。他推开苏晚晴再次伸来的手,步伐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地走向帐篷的出口。他需要一点外面的空气,哪怕只是短短几秒,来压住胸腔里翻涌的血气,来证明自己还能撑下去。
他掀开了那道隔绝内外的帆布门帘。
然后,他僵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眼前所见,是足以让任何身经百战的医生都为之心脏骤停的景象——
操场上,密密麻麻,一排又一排,全是担架。
简易的、粗糙的担架,有些甚至只是门板或拆下的桌面。上面躺着的,无一例外,都是危重伤员。他们如同被战争洗礼后遗落在战场上的残骸,无声地陈列在这片冰冷的水泥地上。
近处,一个失去左腿的年轻人,断肢处只用脏污的纱布胡乱包裹,暗红色的血渍浸透了出来,他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旁边,一位老妇人胸口剧烈起伏着,发出拉风箱般艰难的呼吸声,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肋骨折断般的轻响,那是连枷胸的典型特征。再远些,一个孩子的半边脸血肉模糊,依稀能看到森白的颌骨,他小小的身体在单薄的被子下微微抽搐。
视线所及,一片刺目的红与白。染血的绷带,苍白失血的面孔,浑浊而痛苦的眼神。痛苦的呻吟、压抑的哭泣、偶尔爆发出的短促惨叫,混合着初冬凛冽的寒风,形成一股绝望的交响,狠狠撞击着林默的耳膜。
他看到,在队伍的最末尾,还有新的担架正被步履蹒跚的救援队员和志愿者们抬进来,小心翼翼地寻找着能放下的空隙。每一个新担架的落下,都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叠加在这片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上。
没有喧哗,没有骚动。一种死寂般的等待笼罩着整个操场。这些伤员,这些在灾难中幸存下来的人们,仿佛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和希望,只是本能地、被动地等待着那顶白色帐篷里可能降临的、渺茫的生机。
林默的目光扫过这一排排生命,他的【苍生医典】在脑中不受控制地自动运转,飞速地给每一个他看到的伤员进行着远程诊断:
那个腹部膨隆的,是肝脾破裂内出血,必须立刻手术。
那个颈部肿胀、呼吸困难的,是张力性气胸合并纵隔偏移,下一秒就可能窒息。
那个瞳孔已经不等大的,是急性硬膜下血肿,脑疝形成,时间就是大脑……
每一个判断,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他的心脏。他知道这些伤意味着什么,知道最佳的抢救窗口期有多短,也知道……以他们团队目前的状态和资源,根本不可能同时救下所有人。
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刚刚在帐篷里,拼尽所能,甚至透支生命,才勉强抢回三条命。而帐篷外,是几十条,甚至上百条正在飞速流逝的生命!
他治不过来!
这个认知,像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他一直赖以支撑的、生命至上的信念。个人的技术和意志,在天灾造成的庞大体量的伤亡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
他看到不远处,一个浑身是尘土的小女孩躺在担架上,一只脏兮兮的布娃娃掉在了地上,她虚弱地伸着小手,却怎么也够不到。她旁边,似乎是她母亲的女子,额头上淌着血,正徒劳地试图安慰她,自己的眼神却同样充满了茫然与恐惧。
林默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嫩肉里,那刚刚被他擦去血迹的地方再次传来刺痛。他张了张嘴,想对身边的苏晚晴或者张浩下达什么指令,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震撼与一种近乎绝望的责任感。那排山倒海般的生命重量,终于超出了他这具凡人之躯所能承受的极限。
他眼睁睁看着,离帐篷最近的一个伤员,监护仪上代表血氧的数值,在他眼前,从百分之九十,跳到了百分之八十五,又颤巍巍地掉到了百分之八十二……那闪烁的红灯,像是对他无能的最后嘲讽。
“呃……”
一声压抑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闷哼从林默喉间溢出。他猛地抬手捂住了嘴,剧烈的咳嗽再次不受控制地爆发出来,比之前在帐篷里更加凶猛,整个身体都因这咳嗽而剧烈地佝偻起来。
“林默!”
苏晚晴的惊呼声在耳边响起,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
林默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模糊,那一片绝望的红色与白色融合成了令人眩晕的漩涡。他努力想站稳,想再看一眼那个血氧还在下降的伤员,想再下达一个指令……
但黑暗,如同迅疾的潮水,不容抗拒地吞噬了他所有的意识。
在彻底失去知觉的前一秒,他仿佛听到自己心中那座由意志构筑的堤坝,轰然倒塌的声音。
他的身体,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地砸在了帐篷门口冰冷的地面上。
“林默——!”
苏晚晴凄厉的呼喊,划破了操场上方凝重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