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盏灯光像一根扎在城市腐肉里的针,微弱,却固执地亮着。
陈三皮的视线只在上面停留了零点七秒,便重新垂落,凝聚在自己摊开的掌心。
那是一片从祭坛废墟中带出的、干枯萎缩的人类眼皮。
它像一枚被风干的秋叶,边缘微微卷曲,触感粗糙得像是砂纸。
他无法分辨这属于男人还是女人,老人还是孩子。
在这座地下屠场里,所有的祭品最终都会被碾碎成同一种原料。
他将其放在另一只手的掌心,闭上双眼,调整呼吸。
右脸的面具蠢蠢欲动,但经过一夜的压制与适应,那种撕裂感已经从剧痛变成了隐秘的酸痒。
他将全部精神沉入左手掌心的血色印记,那枚名为“幽冥食录”的神器碎片。
“情绪虹吸。”他在心底默念。
这一次,他不再是被动承受,而是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主动探出了精神的触须。
指尖轻触那片干枯的眼皮,一股冰冷的、混杂着狂信与剧痛的记忆洪流,瞬间被精准地“钓”了出来,灌入他的脑海。
画面里,是一个体格壮硕的中年男人。
他跪在一尊模糊的佛像前,已经七天七夜。
他的双眼布满血丝,嘴唇干裂,精神却亢奋到一种非人的地步。
他面前的香炉里,插满了燃烧殆尽的香根。
第七日的午夜,他猛地抬起头,眼神中没有丝毫犹豫,只有一种即将得到解脱的狂喜。
他拿起一柄锋利的水果刀,在佛前,亲手剜下了自己的左眼。
血光迸溅。
可男人没有惨叫,反而露出了一个满足到诡异的笑容。
也就在此时,一个空灵、温柔、带着标准播音腔的女声,仿佛直接在他脑中响起:
“恭喜你,信徒编号734。你已证明自己的虔诚,获得‘永久不眠’资格。你的痛苦,将被转化为贡品,你的牺牲,将铸就神座的基石。”
陈三皮的身体猛然一颤,不是因为画面的血腥,而是因为那个声音。
那个声音……他听过无数次!
在每一个被“禁睡症”折磨得濒临崩溃的深夜,在每一个官方设立的“临时庇护所”里,安宁管理总局用来安抚民众情绪、进行心理干预的紧急广播,就是这个女人的声音!
官方的喉舌,竟成了邪神的引路人?
陈三皮的瞳孔在黑暗中骤然收缩成一个危险的针尖。
他瞬间明白了,这根本不是什么单纯的民间邪教组织,而是一条分工明确、横跨官方与地下的人知操控产业链!
他们的目的,就是以信仰为幌子,筛选、诱导、并最终改造出能够承受极致痛苦的“无痛型复生者”,将活人变成生产痛苦的耗材。
他猛地伸手探入夹克内袋。
那个从老香客手里买来的香灰瓶,此刻正散发着灼人的热量,像一块刚从火里取出的烙铁。
他将瓶子倒转,借着远处那点孤灯的光芒,看见瓶底被人用针尖刻着一行细小的字:
慈悲庵·第七分坛。
线索自己送上了门。
郊区,废弃的城北养老院。
铁门锈迹斑斑,院墙上爬满了枯死的藤蔓,玻璃窗碎裂得如同蛛网。
这里是城市地图上一个被遗忘的角落,荒废了十几年,早已成了流浪猫狗和拾荒者的地盘。
陈三皮像一道融入黑暗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翻过围墙。
他的“幽冥之眼”早已开启,眼前的世界瞬间变了模样。
破败的建筑表面,覆盖着一层肉眼不可见的、由无数信徒残念交织而成的能量网络,像是一层灰色的菌毯。
而所有的能量流,都如同溪汇入海,最终涌向养老院的主楼。
他撬开一扇后窗,潜了进去。
建筑内部的景象与外部的破败截然相反。
走廊被彻底清空,刷上了惨白的隔音涂料,冰冷的LEd灯带取代了老旧的灯泡。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与电子元件过热的混合气味。
这里被改造成了一个现代化的数据中心,或者说……一个高效的“灵魂屠宰场”。
主楼大厅里,整齐排列着数十个如同太空舱般的白色胶囊,正是那疯癫老香客口中的“冥想舱”。
每一个舱体都处于运行状态,发出低沉的嗡鸣。
透过半透明的舱盖,陈三皮看见里面躺着一个个神情安详的信徒。
他们的脸上,都覆盖着一层蠕动着的、半透明的白色虫膜,无数细密的神经触须从虫膜中生出,刺入他们的太阳穴和眉心。
每个人的头顶,都连接着一根拇指粗细的数据导线。
陈三皮的目光顺着那些导线一路延伸,最终汇集在大厅中央的一台老式塔式服务器上。
服务器的屏幕幽幽地亮着,上面正以极快的速度滚动着一行行他无法完全理解,却能猜到其恐怖含义的数据:
【痛苦转化率:97.3%】
【情绪纯度(悲恸):A+】
【信仰粘性波动:0.02%】
【寄生成功率:88.4%】
【耗材编号c-117,生命体征稳定,预计可压榨周期:720小时】
更让他心头发冷的是,在每一个胶囊舱体侧面的标签上,除了编号,都烙印着一个相同的徽记——一只翅膀由无数哭泣眼睛组成的黑色蝴蝶。
心茧会!
“原来你们拿人当电池,还他妈标上了生产日期。”陈三皮的嘴角扯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眼神里却没有半点笑意。
他像幽灵般绕过舱体阵列,潜入了服务器后方的控制室。
只要拔掉这台服务器的电源,整个献祭网络至少会暂时陷入瘫痪。
他刚伸出手,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角落里一抹瘦弱的影子。
是哑女莲生!
她被一条粗大的铁链锁在暖气管道上,原本清秀的脸庞满是惊恐与泪痕。
看到陈三皮,她像是看到了救星,顾不上嘴被封条粘住,双手在身前剧烈而急促地比划起来。
【他们……收集……极致的悲痛……要造……‘万人梦佛’!】
她的动作因为恐惧而有些变形,但陈三皮看懂了。
接着,她用尽全身力气,指向服务器屏幕右下角一个被伪装成回收站图标的文件夹。
陈三皮心中一动,用控制台的鼠标点开了它。
文件夹的名字是:《容器适配性分析报告》。
打开之后,一排排照片和数据映入眼帘。
而排在最上面的,赫然是他自己的证件照!
照片旁边,是几行猩红的标注:
【编号:03(野生)】
【特征:情绪虹吸(初现),具备反向污染‘信仰基座’潜力】
【状态:已脱离初次捕获,正在重新定位】
【处理意见:优先回收,评估改造为‘黑盒’容器的可能性】
一股寒意从陈三皮的脊椎一路窜上天灵盖。
他不是撞破了阴谋,他从一开始就是阴谋的一部分,一个被盯上的“高级耗材”。
他瞬间明白了,从他复活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在这张无形的大网之中。
“唔!唔唔!”莲生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眼睛死死盯着陈三皮的脚下。
他猛地低头。
不知何时,地面上已经渗出了一滩滩粘稠的、散发着咸腥味的幽蓝色液体。
它们如同有生命般汇集、蠕动、攀升,迅速凝聚成一个三米多高、完全由悲泣和咸液构成的人形轮廓。
泪晶守卫!
了苦老僧留下的残魂,竟在这里也布置了“哨兵”。
那咸液团没有五官,却能让陈三皮感觉到一股彻骨的怨毒正锁定着自己。
它缓缓抬起手臂,朝他逼近。
跑?来不及了。
电光石火之间,陈三皮心中那股被当成猎物的暴戾之气轰然爆发。
他不退反进,在那泪晶守卫的攻击落下之前,猛地转身,将右手死死按在了那台嗡嗡作响的服务器外壳上!
“情绪虹吸——最大功率!”
他不再抵抗,不再分辩,而是彻底敞开了自己的精神,像一个疯狂的黑洞,对准了这整个分坛积压的所有恐惧、绝望、悲恸!
“呃啊啊啊!”
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庞大负面信息洪流,顺着他的手臂,通过服务器这个“中转站”,如同海啸般灌入他的意识。
几十名信徒在梦境中被压榨出的痛苦,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疯狂地涌向他。
他右脸那张属于老僧的面孔瞬间浮现,扭曲、挣扎,似乎要将他的头颅彻底撑爆!
【警告!精神负荷超出阈值900%!】
【警告!‘自我’锚点正在溶解!】
【供奉值已达上限!正在触发移出协议……】
系统冰冷的提示音几乎被痛苦的尖啸淹没。
可陈三皮只是死死咬着牙,胸口那块外卖箱残片滚烫如烙铁,那段微弱的呼吸声,成了他意识汪洋里唯一的灯塔。
就在他即将被彻底吞噬的刹那,系统面板上疯狂跳动的供奉值条猛然涨至满格,爆出一团璀璨的血光!
“嗡——”
他胸口的外卖箱残片一阵剧震,徽记表面猛地弹出一件东西。
那是一根通体漆黑、如同用最纯粹的绝望凝聚而成的粉笔头,表面缠绕着一缕缕比发丝更纤细的黑色丝线。
“幽冥食录”进化出的新工具!
陈三皮没有丝毫犹豫,趁着泪晶守卫被这股能量爆发震慑的瞬间,抓起粉笔,用尽最后一丝清明,在控制台的金属面板上写下了一行扭曲的字。
【临时规则:今日所有梦境,归还主人。】
符文成形的刹那,血光混杂着黑气,如同一道冲击波,瞬间扩散至整个大厅!
砰!砰!砰砰砰!
所有的冥想舱在同一时间猛烈炸开,玻璃罩四分五裂。
躺在里面的信徒们如同溺水者般弹坐起来,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疯狂地撕扯着脸上那层正在迅速干枯脱落的白色虫膜。
被窃取的噩梦,加倍奉还。
可就在这片混乱的顶点,控制室的门口,一个佝偻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了。
是那个卖香灰的老香客。
他脸上不再有疯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看着一群待宰牲畜的平静。
他怀里紧紧抱着那个破旧的香灰箱,口中用一种唱诵般的语调,喃喃低语:
“真神饿死了……可假神,还得吃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猛地掀开箱盖,将其中的东西一股脑地倾倒而出!
那不是香灰。
而是数以万计的、被风干的眼球!
每一颗眼球都像一颗灰色的玻璃珠,但在落地的瞬间,瞳孔深处却齐齐映出了一个相同的、带着慈悲微笑的佛像!
轰——!
数万颗眼球落地即燃,升腾起一圈无形却灼热的精神火焰,瞬间形成一道火环,将整个控制室的出口彻底封锁。
陈三皮瞳孔一缩,一把扯断莲生手上的铁链,抱着她瘦弱的身体向侧面翻滚闪避。
掌心的血纹倒计时在此刻突兀地跳动了一下:【57:30:00】。
瓦解一个献祭节点,让他又争取到了一点时间。
但与此同时,他胸口滚烫的外卖箱残片上,那古铜色的浮雕悄然变化,徽记之下,一行新的小字缓缓烙印成形。
【你吃的不是情绪,是别人的命。】
陈三皮死死盯着那圈燃烧的眼球之火心茧会已经织好了长达十年的巨网,而他,不过是刚刚撕开了这张网上,微不足道的第一道口子。
火墙之外,那个老香客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但陈三皮能感觉到,无数双眼睛正在黑暗中注视着这里。
三天。
他必须在对方反应过来,将整张网收紧之前,找到下一个节点,敲断它。
他看了一眼废墟的方向。那个一切开始,也必须终结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