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浮动着一股陈年纸张受潮后的霉味,混杂着劣质线香燃烧不尽的甜腻气息。
那块写着“忘川居”三个字的黑底金字匾额歪斜地悬着,仿佛随时会砸下来,门缝里透出的暖黄色烛火,像是深海里引诱猎物的灯笼鱼,温暖而致命。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背包,那枚刚刚由晶膜凝成的、指甲盖大小的六棱晶体正安静地躺在里面。
晶膜虽毁,但残留的神性似乎与他的神经建立了更直接的联系,不需要再通过外物显现,就能在极端危险来临前的零点五秒,在他脑海中投射出一道预警的闪念。
一步踏过高高的木门槛,脚底的实感尚未传来,一股针扎般的灼痛便从左手掌心猛地炸开。
那道他早已习惯的血色纹路,此刻竟像活物般蠕动起来,渗出一缕比雾气更浓稠的赤色烟雾。
烟雾刚一离体,就被他胸口衣物下那块写着“承愿”二字的护身符红布瞬间吸尽,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陈三皮心中一凛。
这地方不对劲。
他甚至察觉到,当他迈入茶馆的瞬间,投射在地面上的影子,似乎比他的动作慢了半拍才迟滞地跟了进来。
堂内昏暗,只点着一根白烛。
一张老旧的八仙桌旁,已经围坐了七道身影,没有一道带着活人的阳气。
一个身穿血色舞衣的女人立于堂中,眉眼是画上去的,却在烛火摇曳间轻轻眨动,似笑非笑。
她悬在半空中的手腕下,一支饱蘸血墨的毛笔蓄势待发。
纸人精,花娘子。
主位上,一个左耳缺失的中年男人端坐着,正是茶馆的主人,言三更。
他的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陈三皮满是尘土的旧风衣,开口了,声音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新来的?报个名号。”
陈三皮强压下掌心的刺痛和转身就跑的冲动他低低地咳嗽两声,清了清沙哑的喉咙,模仿着以前在老家见过的那些江湖术士的腔调:“游方道士,姓陈,道号……‘守夜’。”
话音刚落,一道只有他能看见的虚幻界面在脑中骤然浮现,那是一张从未见过的、散发着暗黄色光晕的订单。
【普通订单:死人说鬼话】
【任务要求:当众讲述‘你的死亡真相’,获取在场听众的好感度。】
【完成条件:好感度总和 ≥ 60。】
【任务失败:未知。】
陈三皮心头猛地一沉。
这不是一个可以选择接或不接的订单,这是一个早已布下的陷阱,他踏进来的瞬间,就被强制激活了。
“守夜?”一个尖利的声音插了进来。
坐在言三更下首的一个瘦小男人冷笑着,他嘴唇极薄,眼珠子滴溜溜乱转,“这名号可真巧。我最近倒是听说,城西有个送外卖的小子,死了三次还能爬起来继续接单,也跟人吹嘘说自己是在替阎王爷‘守夜’。”
是铁嘴刘。
这个复活者生前就是个靠嚼舌根、卖消息为生的江湖骗子,死后这本事更是变本加厉。
他的视线毒蛇般落在陈三皮背后那破破烂烂的背包上:“你那箱子……我瞧着边角烧焦的形状,跟前两天镜巷出口那栋楼里炸开的碎片,像得很呐。”
空气瞬间凝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陈三皮身上,带着审视、怀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陈三皮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仿佛没听出话里的试探。
他甚至还伸手从背包侧袋里掏出一个外卖保温袋,在桌上晃了晃,发出空荡荡的声响。
“路过,顺手给各位带了份宵夜,不知道合不合口味?”
袋子里当然是空的。
这是他在处理医院护士小周那单时学到的伎俩——对于某些执念极深的“存在”,一个象征性的“供奉”动作,本身就能暂时打破它们的逻辑闭环。
果然,铁嘴刘那咄咄逼人的眼神出现了一瞬间的滞涩,似乎被这个意料之外的动作打断了话头。
言三更抬了抬手,桌上的烛火猛地一暗,只留下一豆黄豆大小的光焰。
“规矩都懂,今晚是第八十八个故事。”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由这位‘守夜’先生来讲。真话养魂,假话伤己。开始吧。”
陈三皮知道自己没有退路。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桌边的每一张脸,那些脸孔或麻木,或狰狞,或悲戚,都藏在摇曳的阴影里。
“我死那天……雨下得很大。”他开口了,声音很平静,“我在送最后一单外卖,地址是安宁局的家属楼。半路上遇到了抢劫的,刀子捅进来的时候,我没喊救命,脑子里想的是,我妈的医保卡放在哪个抽屉里了。”
这是真话。
掌心的血纹传来一阵温热,却没有痛感。
桌边几道身影似乎动了动,周围的阴冷气息也淡了半分。
他接着往下说,开始掺入虚构的成分:“我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停尸房的冰柜里了。有个声音告诉我,我是被选中的人,只要送够九百九十九单‘特殊’的外卖,积满功德,我妈的病就能好,还能从‘里世界’醒过来。”
他将“幽冥食录”包装成了一个更易于理解、也更符合民间传说的“功德交换”体系。
台下众人神色各异,有的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有的则依旧面无表情。
他能感觉到,无形的好感度正在悄然累积。
【好感度总和:42\/60】
还不够。
他心一横,决定抛出一个更重磅的“设定”:“那个声音说,我能死而复生,全是因为赤色流星坠落时,一枚‘幽冥食录’的神器碎片选中了我,它是上天赐予挣扎求生者的……救赎。”
“救赎”二字出口的瞬间,他左手掌心的血纹猛然撕裂,一股浓重的赤雾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
刺骨的剧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噗。”
一声轻响。
堂中央,花娘子悬空的笔尖重重一颤,一滴血墨滴落在她面前摊开的宣纸上,竟自动晕染开来,多出了一行细小的蝇头小字:
“他在骗我们。”
言三更嘴角极缓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洞悉一切的冷笑,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原来如此……不是信徒,是宿主。”
与此同时,一道焦急万分的嘶鸣如闪电般划过陈三皮的脑海,是六爷最后那点残存的残念在发出警告:“快走!他不是在听故事!他在记下你说谎时的能量波动频率!”
陈三皮浑身一僵,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他强撑着镇定,将那句已经到了嘴边的、最真实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关于灰皮陈消散前,在他耳边留下的那句恶毒诅咒:“你以为你赢了?你救不了你母亲,你根本救不了任何人……”
这句真话,他说不出口。
烛火“呼”地一下复明,恢复了先前的亮度。
言三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故事不错。坐吧。”
【任务完成。】
【好感度总和:63\/100。】
一行虚幻的文字在陈三皮眼前闪过,但这一次,字体的样式却发生了诡异的变化,不再是标准的宋体,而是一种扭曲的、混合了篆书与隶书的怪异字体。
而在任务提示的下方,一行血红色的小字缓缓浮现:
【铁嘴刘·评价:此人言语七分真三分假,城府极深,可疑,建议远离。】
他……被标记了。
就在这时,茶馆临街的玻璃窗外,一个巨大的青紫色手影一闪而过,随即,传来三下清晰而沉重的敲击声。
叩。叩。叩。
夜色深沉,巷弄里的雾气比来时更浓了。
陈三皮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
这盘棋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下一次,当他再度出现在这座城市永不熄灭的应急灯光下时,身上那件沾满血污与尘土的旧风衣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浆洗得干净平整的蓝色短袖布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