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像一条冰冷的巨蟒，缓缓地蠕动着。月光被厚重的云层遮蔽，只有零星的几缕光，挣扎着穿透云隙，在江面上洒下几点碎银，转瞬即逝。
那具穿着蓝色夹克的尸体，已经被拖到了岸边的一块沙地上。它像一个被丢弃的破布娃娃，安静地趴在那里，江水还在一遍遍地舔舐着它冰冷的脚踝。
“鸦”的两个手下，代号一个叫“蝎子”，一个叫“耗子”，正熟练地从背包里往外掏东西。他们动作麻利，配合默契，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陈九站在一旁，双手插在口袋里，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全身的感官都像雷达一样张开。他记得上一世，这一幕他并未亲眼见到，只是从后续的资料中得知，这具尸体是“迎神阵”用来激活某个小型节点的“钥匙”。他们需要用一种极其阴邪的秘法，催生出尸体最纯粹的怨气，然后将其注入江底的一处“阴眼”。
蝎子从包里拿出一根黑色的蜡烛，蜡烛很短，只有手指长短，但质地却像凝固的血液。他将蜡烛插在尸体的头顶前方，又取出一个小小的香炉，里面装的不是香灰，而是一种灰黑色的、散发着腥甜气味的粉末。
耗子则拿出一把样式古怪的小刀，刀身漆黑，上面刻满了扭曲的符文。他用刀尖在自己的指尖上轻轻一划，一滴殷红的血珠渗了出来。他没有让血滴落，而是用刀身将那滴血抹匀，让整个刀身都蒙上了一层妖异的红光。
陈九的眼神微微一凝。这是“血引邪祟”的法子，是邪术中最基础也最歹毒的一种。用生人血为引，强行唤醒死者脑中最后一丝执念，并将其放大成无尽的怨毒。
他要动手了。
就在蝎子准备点燃那根黑烛的瞬间，陈九动了。
他没有冲过去，也没有大喊大叫。他只是向前踏了一步，这个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就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整个空间的气场都为之一变。
他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对着尸体的后心位置，凌空一点。
他没有念咒，也没有结印。他的动作，快得像一个错觉。但在他指尖点出的那一刹那，周围的空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拧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如同琴弦绷断般的“嗡”声。
紧接着，一道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淡金色的光晕，以陈九的指尖为中心，一闪而逝。那光晕没有温度，也没有声音，却带着一种庄严而平和的气息，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瞬间拂过了尸体的全身。
这是“祝由十三科”中的“静心咒”。并非什么惊天动地的神通，它不能起死回生，也不能驱鬼降魔，它唯一的作用，就是“安抚”。安抚一切躁动的、不安的、充满怨气的灵魂。就像母亲轻轻拍打着啼哭的婴儿。
蝎子正要划燃火柴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感觉到，就在刚才那一瞬间，尸体周围的气场变了。原本那种阴冷、粘稠、仿佛能渗进骨头缝里的怨气，像是被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拂过，瞬间消散了无影无踪。
现在，那具尸体，就只是一具普通的、冰冷的尸体而已。
“你他妈干什么！”蝎子猛地转过头，恶狠狠地瞪着陈九，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
耗子也握紧了那把血刀，警惕地看着他。
“鸦”没有说话，他只是缓缓地转过身，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在黑暗中死死地锁定了陈九。他的目光，像两把冰冷的手术刀，试图剖开陈九的伪装，看清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你坏了规矩。”鸦的声音很低，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想怎么解释？”
气氛，瞬间凝固到了冰点。江风似乎也停了，连虫鸣声都消失了。陈九知道，这是他加入这个组织以来，遇到的第一次真正的危机。解释不好，他昨天刚刚建立起来的“高人”形象会瞬间崩塌，甚至可能小命不保。
但他不慌。
因为这场戏，从一开始，就是他导演的。
陈九缓缓收回手，插回口袋，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他甚至没有看愤怒的蝎子，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那具尸体，眉头微微皱起，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我救了你们。”他开口了，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救我们？”蝎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坏了我们的好事，还敢说救我们？”
陈九终于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淡淡的怜悯，就像在看一个无知的孩童。
“你只知催动怨气，可知这怨气从何而来？”他反问道。
蝎子一愣，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问。
陈九没有等他回答，而是伸手指着尸体的后颈处。那里，皮肤之下，有一缕比头发丝还要纤细的黑气，正在缓缓地游走，像一条活过来的小蛇。
“看清楚了。”陈九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这不是他自己的怨气。这是‘水鬼’的‘引气’。这东西在掉进江里的时候，就被水鬼给‘盯’上了。水鬼没能拖走他，就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道引子，等着他死后，好借他的尸身还魂。”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充满了蛊惑性：“你们刚才，想用血引之术催动怨气，引动的根本不是这死人的怨气，而是那只水鬼的！你们这是在请鬼上身，还是在给它准备一顿大餐？一旦让它借着尸身爬上岸，第一个要弄死的，就是离它最近的你们。”
这番话，半真半假。
尸体确实被“归墟”的气息污染过，那缕黑气也真实存在，但它并非什么“水鬼引气”，而是“迎神阵”仪式能量的残留。陈九只是巧妙地偷换了概念，用一个捞尸人圈子里流传最广、也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水鬼讨封”传说，来解释这一切。
蝎子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虽然行事狠辣，但对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骨子里还是信的。他再去看那具尸体，眼神里已经充满了恐惧。
耗子握着刀的手，也开始微微发抖。
“鸦”的眼神剧烈地波动了一下。他走上前，蹲下身，仔细地观察着那缕黑气。他虽然不懂这些门道，但陈九昨天那神乎其神的预测，让他不得不信。
“水鬼……”他喃喃自语。
“所以，我是在救你们。”陈九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权威感，“这东西，怨气未清，强行催动，只会引火烧身。我用‘静心咒’暂时断了它和尸体的联系，我们才能安全地把这‘死倒’带走。否则，现在站在这里的，可能就是一具新的尸体了。”
他成功地将一次破坏，包装成了一次善意的、专业的提醒。
蝎子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因为陈九的解释，听起来天衣无缝，而且……太有说服力了。
“鸦”沉默了许久，终于站起身。他深深地看了陈九一眼，那眼神里，怀疑、忌惮、还有一丝无法掩饰的惊异，交织在一起。
“把东西收起来。”他对蝎子和耗子命令道，“我们走。”
蝎子不甘地瞪了陈九一眼，但还是乖乖地收起了那些邪门的玩意儿。他走到陈九身边时，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恶狠狠地低语道：“你给我等着。”
陈九只是笑了笑，没有理会他。
小队带着尸体，迅速离开了江边，回到了一个位于城郊的、不起眼的仓库据点。尸体被放进了一个冰柜里，所有人都各自散去，但看陈九的眼神，都变得怪怪的。
当晚，夜色更深。
陈九躺在据点里一张简陋的行军床上，并没有睡着。他在等。
他知道，蝎子这种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今天在江边丢了那么大的人，他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一定会偷偷地去找那具尸体，想要完成他未完成的仪式。
或者说，他想看看，陈九说的“水鬼引气”，到底是不是真的。
子时刚过，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摩擦地面的声音，从仓库的另一头传来。
陈九缓缓睁开眼睛，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来了。
他没有动，只是静静地听着。那脚步声，蹑手蹑脚地来到了存放冰柜的房间门口。接着，是冰柜门被轻轻拉开的声音，然后是一阵压抑的、低沉的吟唱。
是蝎子。他果然还是忍不住了。
陈九没有起身阻止。他知道，有些教训，必须用血来记。
他只是静静地躺着，感受着仓库里那股刚刚升起的、微弱的邪气，然后，又迅速地变得狂暴，就像一个被点燃的火药桶。
突然，一声短促到几乎无法听见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喉咙的惨叫，从冰柜的方向传来。
然后，一切又恢复了死寂。
陈九缓缓地坐起身，穿上衣服，走了过去。
仓库的灯被打开了。耗子和其他几个睡梦中的队员都被惊醒，纷纷跑了过来。
当他们看到冰柜前的景象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蝎子，正跪倒在冰柜前。他的身体还保持着施法的姿势，但他的头，却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向后仰着，嘴巴大张，仿佛在无声地呐喊。
他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原本还算健壮的身体，此刻就像一具被风干了数百年的木乃伊，紧紧地贴在骨头上。他的双眼圆睁，眼球突出，里面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他身上的所有生机，所有的阳气，都在一瞬间，被吸干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耗子声音发颤，吓得腿都软了。
所有人都沉默了，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在了刚刚走过来的、唯一一个还保持镇定的陈九身上。
陈九看着蝎子那具恐怖的尸体，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惋惜。
他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早就说过，强行催动，只会引火烧身。”
“他……他这是被‘水鬼’……反噬了？”一个队员颤声问道。
陈九没有回答，只是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着蝎子的尸体，仿佛在说：你看，我不骗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