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蓝那声梦呓般的询问落下后,短暂的死寂笼罩了他。
那双空洞的眼睛里,倒映着元景冰冷而沉静的面容。
然而,下一刻,那点微弱的聚焦骤然被一种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偏执所取代。
“不……不会的……”
他猛地推开身旁试图搀扶他的清梦,像是完全没有看到周围所有惊惶的面孔。
他近乎癫狂地将体内所有残存的、甚至不惜燃烧本源的灵力,毫无保留地狠狠拍向地面!
“轰——!”
一股庞大到令人心悸的灵力波动以他为中心,如同狂暴的海啸般悍然爆发,瞬间席卷而出,穿透凌霄殿,扫过仙界七十二福地,三十六洞天。
这是不惜代价、撼动仙界根基的搜寻阵,他感知着仙界每一寸土地,搜寻着任何一丝可能属于安英的灵力气息。
灵力如潮水般蔓延,所过之处,万物静滞,所有仙人都能感受到那股带着绝望和疯狂的搜寻意志,无不为之色变。
一次,没有。
两次,没有!
他像是不知道疲倦,不顾反噬,苍白的唇色瞬间变得灰败,身体微微摇晃,嘴角再次溢出血丝。
但他再次抬手,更加恐怖的灵力开始汇聚,眼看就要第三次拍下——每一次这样的搜寻,对他重伤未愈的身体都是致命的透支!
“玉烟!住手!你会死的!”玄清惊骇欲绝,冲上前试图抓住他的手臂。
周围的弟子长老们更是被这疯狂的景象吓得面无人色,瑟瑟发抖。
就在夏蓝第三掌即将落下的瞬间,一道身影快如鬼魅般出现在他面前。
是元景。
他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抬起手,极其干脆利落地、狠狠一巴掌扇在了夏蓝脸上!
“啪!”
清脆的响声在死寂的环境中格外刺耳。
这一巴掌力道不轻,夏蓝的头被打得偏向一边,苍白的脸颊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指印,嘴角的血迹更加明显。
但也正是这毫不留情的一巴掌,将他眼中那疯狂的、自我毁灭般的偏执猛地打散了片刻。
他愣愣地转过头,看向元景,眼神里重新出现了一丝茫然和剧痛。
“清醒了吗?”
元景的声音冰冷如铁,没有丝毫温度,却像是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狠狠浇在夏蓝濒临崩溃的神魂上,
“方才我便已经全界搜查过了,没有任何安英的气息,他死了。魂飞魄散。你就算把整个仙界掀翻,把你自己耗干,他也回不来了。明白了吗?”
元景的话语字字如刀,残忍地剖开血淋淋的现实,不留一丝幻想。
“蓝玉烟!看看你眼前!”
夏蓝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目光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扫过怀中生命垂危、面色灰败的墨尘,又看向一旁哭得撕心裂肺、几乎喘不上气的小徒弟云溪,最后是周围一张张惊惶、恐惧、无助的面孔……
那凝聚起来的、足以毁灭自身的恐怖灵力波动,终于如同被戳破的气囊般,彻底消散了。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和力气,若非元景暗中以一道精纯灵力托住,几乎要抱着墨尘一起瘫软下去。
他不再试图搜寻,只是更加用力地、死死地抱住怀里冰冷下去的墨尘,痛哭出声。
————
安英自爆、魂飞魄散的消息,被夏蓝两次搜寻阵拍下去之后,根本无法隐瞒,瞬间传遍了整个仙界。
一时间,仙界哗然,流言四起。
各种猜测甚嚣尘上:有说仙尊首徒练功走火入魔,失控自毁;有说师徒因故反目,仙尊盛怒之下失手逼死了徒弟;
更有甚者,将一切描绘成一场惊世骇俗、不容于世的孽恋惨剧,最终以惨烈收场……
真相被淹没在无数香艳、猎奇的版本之中。
仙尊蓝玉烟自此数日再未公开露面。
云溪经历了那日的血腥惊吓,接连发了两日的高烧,噩梦不断。
夏蓝便衣不解带地守在他床边,喂药擦身。
凌霄殿闭门谢客,一切事务均由玄清、清梦等人代为处理,殿内终日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低气压和哀伤。
有传言说,仙尊经受不住连番打击,已经疯了,终日守着二徒弟冰封的尸身——墨尘虽被元景和玄清联手强行吊住了一丝生机,但心脏离体一段时间导致神魂重创,与死无异,只能冰封保存。
他们说仙尊枯坐在殿内,不言不语,不饮不食,只是守着,固执地不相信墨尘死了,更不相信安英会魂飞魄散。
又有传言说,仙尊因强行搜寻神魂,自身道基已毁,修为大跌,时日无多。
唯有小徒弟云溪,还能偶尔靠近他,跟他说上几句话。
虽然夏蓝大多时候只是听着,没有任何反应,但至少不会排斥。
仙尊将云溪带到了自己身边住着,就在他那片死寂的寝殿旁,另开了一间静室。
而安英之前住的那间偏殿,里面的东西原封不动,门却终日紧闭,仿佛它的主人只是外出未归。
只有在照顾云溪的时候,夏蓝眼中那死寂的空洞才会被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暂时取代。
然而,一旦云溪睡去,他便又立刻变回那副模样,不是守着墨尘的冰棺,就是疯狂地翻阅古籍秘典,搜寻一切可能招魂、凝魂、乃至起死回生的禁术秘法。
他眼底的青黑日益加重,脸色苍白得透明,周身都弥漫着一种油尽灯枯般的疲惫和疯狂。
清梦和玄清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都觉得再这样下去,夏蓝迟早会彻底垮掉。他们试图劝说,却毫无作用。
清梦想将云溪接过去照顾,让夏蓝能休息片刻。
刚一提及,夏蓝便猛地抬起头,将昏睡中的云溪死死抱在怀里,像是护崽的凶兽,谁也不让碰。
两人无计可施,只得去求元景。
元景来看过一次。他站在殿内,看着形容枯槁、眼神偏执的徒弟,又看了看被夏蓝紧紧搂在怀里、睡梦中仍不安地蹙着眉的云溪。
他没有劝说什么,只是将清梦和玄清带了出去。
“师兄!再这样下去,玉烟他真的会……”玄清急切道。
元景抬手打断了他:“你忘了吗?玉烟少时受天赐那日的卦象?”
玄清脸色变了变,坚持道:“卦象确实说玉烟二百年后有劫难,但——”
“这是他必须经历的劫。道心之劫,情劫,生死劫……都凑齐了。旁人帮不了,也替不了。他若撑不过去,便是他的命数。”
他话说的生硬,却终究不忍,暗中朝他后心放了一道守魂符,留下几瓶固本培元、吊命的极品丹药,转身离去:
“保好他的命。其他的,他得自己扛。”
就在仙界流言纷纷,凌霄山一片愁云惨淡之际,外界听闻仙尊重创、凌霄山元气大伤的消息,一些蛰伏的势力终于按捺不住。
人间与仙界交界的一处重要隘口,爆发了大规模的骚乱。
或许是因为感知到仙界顶尖战力之一的凌霄仙尊状态异常,一些被镇压已久的邪祟和妖魔开始蠢蠢欲动,在人间几处重要灵脉节点制造骚乱,汲取生灵血气,试图冲破封印。
当地修仙门派难以压制,死伤惨重,告急的文书雪片般飞向各大仙门。
凌霄山自然也收到了求援。清梦和玄清抽不开身,正焦头烂额商议派哪位长老前去时,一个出乎意料的身影,出现在了议事殿门口。
“何处?”
“你的身体……”玄清担忧道。
“何、处?”
清梦与玄清对视一眼,只得报出了一处骚乱最严重、魔气最炽盛的地点。
那边叛军并未嚣张多久。
那处作乱的乃是一头修炼数千年的地脉邪魔,借灵脉暴动之力,蛊惑了数万百姓,聚集在一处古祭坛周围,正在进行一场血腥的活祭,试图撕开更大的裂缝,引更多域外邪魔入境。
魔尊夜烬恰好途经,正凌空而立,周身魔气翻涌,与那邪魔斗在一处,阻止着祭坛的完成。魔气与邪气碰撞,天地变色。
然而那邪魔借助地脉和生魂之力,极其难缠,夜烬一时竟也无法将其彻底压制,反而被无数被蛊惑的凡人不要命地冲击牵制。
纷杂之时,一道白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半空之中。
一袭雪白仙尊常服,纤尘不染,墨发玉冠,面容苍白俊美得毫无生气,正是久未露面的蓝玉烟。
他仿佛没有看到下方肆虐的魔焰和惨叫的叛军,也没有看那显眼无比的魔尊,冰冷空洞的目光只是淡淡地扫过那片混乱的战场。
然后,他抬起了手。
没有结印,没有念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灵力波动显现。
只是极其简单地,朝着叛军最密集、叫嚣最凶的地方,轻轻一按。
刹那间,天地仿佛凝固了一瞬!
一股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纯粹的、碾压性的毁灭力量,如同无形的天罚,轰然降临!
下方所有的叫嚣声、厮杀声、魔物的嘶吼声……戛然而止。
无论是叛变的修士、狰狞的魔物,甚至是被裹挟的喽啰,在那轻描淡写的一按之下,肉身连同神魂,瞬间化为齑粉,消散于无形。
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那片区域,瞬间陷入一片绝对的死寂。只剩下一个深不见底的、光滑如镜的巨大掌印深渊,以及周围被吓得魂飞魄散、僵立原地的幸存者。
做完这一切,夏蓝收回了手,仿佛只是拂去了衣角的一点尘埃。
他转身,便要离去。
“阿蓝!玉烟!”
“蓝玉烟!”
夜烬瞬间移动,挡在他身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触手冰凉刺骨,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夏蓝被迫停下,缓缓抬起眼。
“……多谢。”夏蓝的声音干涩沙哑,试图抽回手,“但实在抱歉,我现在……”
“我知道。”夜烬打断他,抓着他的手没有松开,反而握得更紧了些,目光沉凝地看进他眼底,“我都知道。安英的事,墨尘的事……我都听说了。”
听到那两个名字,夏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眼中的痛苦之色又明显了些,但迅速被他强行压下,重新覆上冰霜。
夜烬看着他这副样子,心像是被狠狠揪住,沉声道:“你别这样……告诉我,我能做什么?”
夏蓝沉默了片刻,避开了他的目光,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不必。”
“阿蓝!”夜烬语气加重,“看着我!你想找到安英,是不是?哪怕只是一丝残魂?你想救墨尘,是不是?”
夏蓝猛地抬起头,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终于迸发出一种近乎灼热的光芒,紧紧盯着夜烬!
夜烬毫不回避地迎着他的目光:
“我帮你找。魔界有一些秘术,或许能感应到极其微弱的残魂碎片,与人界仙界之法不同。我会动用所有力量,帮你搜寻天地,只要有一丝可能,绝不放过。”
他看着夏蓝眼中那骤然亮起、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的光芒,心中酸涩,却语气坚定:“交给我。”
夏蓝反手死死抓住他的手腕,指尖冰冷用力,几乎要掐入他的皮肉之中。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两个颤抖的字: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