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淑琴的指甲缝里总嵌着洗不净的泥土,像是她与这片山坡签下的永久契约。三十年前她嫁过来时,后山还是片乱石嶙峋的荒坡,男人说要在这里种出能盖过山头的树,话没说完就被开山炸石的哑炮吞了进去。那天她抱着刚满周岁的儿子在警戒线外等,等来的只有浸透了松脂味的工作服碎片。
后来每个清晨,她都背着比自己还高的树苗往山上爬。儿子在山脚的石板路上学步,摔得膝盖淌血也不哭,只是举着小拳头喊妈妈加油。她的布鞋磨穿了底,就用塑料布裹着脚继续走;肩膀被扁担压出紫黑的瘀青,夜里就往上面抹烧酒,第二天照旧挑起两桶水往上挪。有次暴雨冲垮了刚垒好的石阶,她跪在泥里一块块往回捞石头,指甲盖掀掉了半个,血混着雨水在草叶上积成小小的红珠。
儿子上初中那年,县林业局来人考察,说这片林子的水土保持效果能抵得上三座水库。他们想给林淑琴发奖状,她摆摆手往山上指:奖给树吧,它们比我辛苦。那天儿子在日记里写:妈妈的背比后山的路还弯,但她种的树都长得笔直。
变故发生在儿子读大学的第三个冬天。林淑琴在清除林间杂草时突发脑溢血,倒在雪地里。被护林员发现时,她冻僵的手里还攥着半截没拔完的荆棘。抢救室外,儿子捧着母亲布满裂口的手,那些纵横交错的纹路里,还残留着松针的清香和晨露的凉。
医生说她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儿子收拾行李要退学,林淑琴却用仅能动弹的手指在他手心里写:树要浇水。于是每个周末,穿着校服的青年都会沿着母亲踩出的路往山上走,扁担压在同样年轻的肩膀上,发出咯吱的声响。他学着母亲的样子给每棵树系上红绳,在树干上刻下小小的十字,那是母亲当年为了记录生长做的记号。
五年后,林淑琴终于能拄着拐杖慢慢挪动。儿子搀着她走到山腰,指着远处连绵的绿浪笑:妈你看,都长到对面山上去了。风穿过树梢,发出潮水般的轰鸣。她伸手抚过一棵松树的树皮,粗糙的触感里藏着三十年的晨光与月色。树身上有个模糊的牙印,那是儿子小时候饿了,抱着树苗啃出的痕迹,如今已被岁月拓成了心形的疤。
又过了十年,这片林子成了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有记者来采访,对着镜头里白发苍苍的林淑琴问:您付出这么多,觉得值得吗?她望向正在给树苗培土的孙子,小家伙哼哧哼哧地用小铲子拍打着新土,动作和当年的自己一模一样。
你看这树,她指着最高的那棵红松,树干上还留着当年绑输液瓶的痕迹,它们结的松果,落地又能长出新苗。付出这东西,从来不是泼出去的水。
夕阳把祖孙俩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铺满松针的土地上。远处的林海里,无数片新叶正在舒展,每一片都带着阳光的温度,那是时光写给无声付出的,最绵长的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