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上海租界的天空依旧被厚重的阴云笼罩着，不见星月，但那压抑的铅灰色，却被万家灯火和不时升空的绚烂烟花驱散了不少。街道上比平日冷清许多，行人匆匆，多是赶着回家团聚。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味、饭菜香和一种属于节日的、混杂着不安的期盼。
圣玛利亚女中的教员宿舍楼里，也难得有了几分热闹气。几位家在外地的年轻教员凑在一起，弄了个小火锅，备了些酒菜，热热闹闹地招呼顾清翰一起去守岁。
“顾老师，一起来吧！人多热闹！”一个年轻老师热情地邀请，“买了上好的黄酒，还有新鲜的羊肉！”
顾清翰正坐在书桌前，就着台灯的光，用那支崭新的派克金笔批注一份学生的读书笔记。笔尖划过纸张，流畅而顺滑，感觉确实比旧笔好了太多。听到邀请，他抬起头，温和地笑了笑，婉拒道：“谢谢你们好意。我晚上还有些书要看，就不打扰你们年轻人热闹了。”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祝你们玩得开心。”
同事们又劝了几句，见他态度温和却坚持，便也不再勉强，说说笑笑地去了隔壁房间。
顾清翰放下笔，听着隔壁传来的隐约笑闹声，轻轻舒了口气。他并非不喜欢热闹，只是今夜，他更倾向于一种更安静的方式。他收拾好书桌，换上了一件稍显正式些的深色长衫，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几乎在同一时间，陆公馆里，陆震云也正对着几个前来请他去参加年夜饭局的核心手下摆手。
“不去。”他语气干脆，坐在书房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份晚报，目光却并没落在报纸上，“告诉他们，心意我领了。今晚我想清净点。”
来请的是码头几个堂口的负责人，每年除夕都会摆下大桌酒席，等着大哥去主持场面，一起喝酒划拳，热闹守岁。被陆震云拒绝，几人面面相觑，有些意外。
“大哥，弟兄们都等着呢……今年情况特殊，大家更想聚在一起……”一个胆子稍大些的尝试再劝。
陆震云抬起眼，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说了不去。码头和各处场子的安保不能松懈，让弟兄们轮流值守，酒少喝。红包和年货都发下去了，心意到了就行。”他挥挥手，“你们都去吧，陪陪自家人。”
几人见他态度坚决，不敢再多言，恭敬地行礼后退了出去。
书房里重新安静下来。陆震云放下根本没看进去的报纸，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偶尔有烟花蹿上夜空，炸开瞬间的绚烂，映亮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公馆里的佣人大多也各自聚在一起吃年夜饭了，楼下传来隐约的欢声笑语，更衬得书房格外寂静。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到书柜旁，取出了一副许久未用的围棋棋盘和两盒玉石棋子，摆在了茶几上。又亲自沏了一壶浓酽的普洱，准备了两个茶杯。
一切准备妥当，他却没有坐下，只是又踱回窗边，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淌。远处的爆竹声渐渐密集起来。
当时钟指向晚上八点时，书房门外传来了极轻的敲门声。
陆震云几乎是立刻转过身，沉声道：“进。”
书房门被推开，顾清翰站在门口，身上带着一丝外面的寒气，脸颊被风吹得有些微红。他看到书房里显然精心准备过的茶几棋盘和热茶，眼神微微动了一下。
“陆先生。”他轻声打招呼。
“来了。”陆震云点点头，语气平淡自然，仿佛早就料到他会来，“外面冷吧？喝杯热茶暖暖。”
他走到茶几旁，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普洱茶，递给顾清翰。
“谢谢。”顾清翰接过茶杯，温热的瓷杯驱散了指尖的寒意。他脱下外套挂好，在茶几旁的沙发上坐下。
没有多余的寒暄，也没有解释为何会不约而同地推掉其他邀约，选择在这个夜晚来到这个书房。一切似乎都心照不宣。
“下一盘？”陆震云在对面坐下，将黑棋棋盒推到顾清翰面前。
“好。”顾清翰应道，执起一枚冰凉润泽的黑子，落在星位上。
棋局在安静的空气中缓缓展开。玉石棋子落在木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与窗外偶尔传来的、闷闷的爆竹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奇异的、宁静而温暖的背景音。
两人都不是顶尖棋手，棋力相当，下得都不快，更重思索。偶尔就棋局走势简短地交流一两句。
“这一步走得急了。”陆震云看着棋盘，点评道。
“是想搏一下中腹。”顾清翰解释，指尖点着一处可能的变化。
“嗯，有想法，但风险大。”陆震云落下一子，堵住了去路。
没有针锋相对，更像是平和地切磋与交流。炉火噼啪，茶香袅袅，时间在黑白交错间悄然流逝。
下到中盘，棋局暂时陷入僵持。两人便暂停下来，喝着温热的茶，闲聊几句。话题不再局限于时局和杜明诚，偶尔也会谈到一些更轻松的内容。
“学堂年后开学，那几个调皮的孩子，得想个新法子管管。”顾清翰抿了口茶说道。
“小孩子，精力旺盛是好事。码头那些半大小子，打一顿就老实了。”陆震云随口道，语气里带着点江湖人的直白。
顾清翰失笑摇头：“教育孩子，不能总靠打。”
“也是。”陆震云难得地没有反驳，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他们甚至聊起了儿时过年的趣事。顾清翰说起小时候在北平，和伙伴们偷放鞭炮被先生抓到罚写大字；陆震云则难得提起小时候在码头捡煤核换糖吃的旧事。虽然经历迥异，但那份属于旧日年节的简单快乐，却有着奇妙的共鸣。
气氛是前所未有的松弛和宁静。之前的隔阂和争吵，仿佛被这温暖的炉火、清香的茶水和舒缓的棋局悄然融化，沉入了记忆的底层，不再具有现实的杀伤力。
当时钟的指针渐渐逼近午夜十二点时，棋局已近尾声，胜负已分（陆震云以微弱优势胜出），但两人似乎都并不在意结果。
他们收拾好棋子，并肩站在书房窗前，望着窗外漆黑的、偶尔被烟花点亮的夜空。
公馆里安静下来，远处的爆竹声也似乎有片刻的停歇，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屏息等待着什么。
当时、分、秒三针在钟面上完美重合的瞬间——
“当——！当——！当——！”
远处外滩海关大楼的钟声，洪亮而悠远地敲响了！宣告着旧年的终结和新年的到来！
几乎与此同时，仿佛得到了信号，整个上海滩猛地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连绵不绝的爆竹声！噼里啪啦的声响从四面八方涌来，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整个城市！夜空中，无数烟花争先恐后地蹿升、绽放，将阴沉的天幕渲染得五彩斑斓，明明灭灭的光亮透过玻璃窗，映照在书房里两人的脸上。
在这震耳欲聋的喧嚣和绚烂的光芒中，陆震云和顾清翰不约而同地转过头，看向对方。
目光交汇的瞬间，看到彼此被烟花照亮的脸庞和眼中映出的光彩，两人几乎是同时，轻轻地、释然地笑了起来。
新的一年，在震天的声响和绚烂的色彩中，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