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公馆的偏厅里,老式座钟敲过十一点。青瓷酒盏在台灯下泛着温润的光,陆震云捏着酒瓶,往顾清翰的杯里又斟了半盏。
“喝。”他把酒瓶往桌上一搁,声音低沉,“今晚这顿,我请。”
顾清翰正低头整理桌上的法律条文,闻言抬头。窗外梧桐叶被夜风吹得沙沙响,漏下的月光在顾清翰镜片上镀了层银边。他看见陆震云眼尾泛着红,显然是喝了些酒,平时冷硬的眉眼此刻软了些,像块被揉皱的缎子。
“陆先生这是……”顾清翰放下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
“我问你个事儿。”陆震云没接话,直接坐到他对面,胳膊肘支在桌上,双手交握,“这些天,你帮了我不少。从查货船到找法律漏洞,再到联络商户……”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顾家在上海也是有头有脸的,犯得着蹚这浑水?”
顾清翰的手指顿住。他垂眼盯着杯中晃动的酒液,想起父亲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清翰,这世道乱,有些事,总得有人站出来”。可这些话,他对陆震云说过吗?没有。他只说“于公于私,我都该如此”。
“于公,”他抬眼,声音平静,“码头的规矩坏了,受损的不只是陆家。于私……”他顿了顿,“我父亲当年在码头上帮过不少人,我总不能看着陆先生被人欺负。”
陆震云盯着他。台灯的光落在顾清翰脸上,把他清瘦的下颌线衬得更分明。陆震云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哑:“顾先生这话说得漂亮。可我陆震云混了二十年,什么漂亮话没听过?”
他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顾清翰的杯壁:“告诉我实话。你到底图什么?”
顾清翰的后颈泛起热意。他想起昨夜在“同福昌”,周掌柜拍着他肩膀说“陆先生的事,就是我的事”;想起白曼琳整理数据时,发梢垂落的样子;想起小七红着眼眶说“大哥,咱们不能退”……可这些,该怎么说?
“我……”他刚开口,陆震云却突然倾身过来。
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顾清翰能闻到陆震云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着酒气,还有一丝说不出的、属于他的味道。陆震云的目光锁住他的眼睛,声音低得像耳语:
“顾清翰,你当我看不出?”
顾清翰心跳漏了一拍。
“你帮我不止是为了码头,”陆震云的拇指轻轻蹭过他的杯沿,“是为了……”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为了我。”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些,吹得窗棂哐当作响。顾清翰的耳尖瞬间红了,他猛地别开脸,盯着墙上的老挂钟。指针在“11:15”的位置微微颤动。
“陆先生喝多了。”他说,声音发紧。
“我没醉。”陆震云的手覆上他的手背,温度透过青瓷杯壁传过来,“你父亲当年救过我一条命。我欠他的,该还了。”
顾清翰浑身一震。父亲救过陆震云?他从未听父亲提过。
“民国十年,我爹在十六铺码头被人追债,是你父亲用货箱挡了枪子。”陆震云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躲在你家地窖里三天,你娘煮了姜茶给我喝。你那时候才七岁,蹲在门槛上啃馒头,见我出来,把最后半块塞给我。”
顾清翰的眼眶热了。他想起母亲临终前说过的“当年有个小乞丐,在咱家地窖躲了三天”,原来……原来是真的。
“我欠顾家的,”陆震云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该还了。”
顾清翰猛地抽回手,杯盏磕在桌上,酒液溅出来。他站起身,后退两步,后背抵在书架上。
“陆先生,”他声音发颤,“过去的事,不必再提。”
“不必提?”陆震云也站了起来,一步步走近,“那我今日问你,你答不答应?”
“答不答应什么?”顾清翰抬头,撞进陆震云深邃的眼底。那里面有酒气,有往事,还有一团他看不懂的火。
陆震云在他面前站定,抬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指腹却在他耳后多停留了片刻。
“答不答应,”他的声音低哑,“让我护着你。”
顾清翰的心跳骤停。
窗外,梧桐叶的沙沙声突然停了。偏厅里的挂钟“滴答”一声,敲响了午夜的钟点。陆震云的手还停在顾清翰耳后,指腹的温度透过皮肤渗进来,烫得他眼眶发酸。
他想起白曼琳说的话:“有些事,一个人扛着累,两个人分担,就轻了。”想起顾清翰父亲的话:“这世道乱,总得有人站出来。”
原来,该站出来的,从来不是一个人。
顾清翰望着陆震云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底翻涌的情绪,忽然笑了。他伸手,覆上陆震云的手背,声音轻得像叹息:
“好。”
陆震云的瞳孔微微收缩。他望着顾清翰眼底的星光,忽然觉得,这二十年来在码头上摸爬滚打攒下的硬壳,此刻正一点一点裂开。
窗外的月光漫进来,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偏厅里的座钟还在“滴答”走着,仿佛在替他们数着,那些未说出口的、即将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