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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疗室的蓝光还没完全熄灭,却被窗外漫进来的晨光冲淡了大半。莉娜正弯下腰,给塞拉菲娜系上棉布裙子的系带,艾拉则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为她套上软底鞋——那双曾经踏过战场的靴子,此刻正孤零零地摆在墙角,靴筒已经破烂不堪,作为其主人跋山涉水几百里的证明。

“这样就不会掉了。”莉娜直起身,帮塞拉菲娜理了理浅金色的卷发,指尖触到她耳尖时,少女像受惊的小鹿般缩了缩脖子,眼里满是茫然。

陈砚和卡斯珀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都没说话。塞拉菲娜坐在医疗舱沿,裙摆垂到地面,露出像瓷娃娃般纤细的手脚,哪还有半点红蔷薇团长挥剑时的凌厉?昨天在医疗舱里紧闭的眉眼,此刻却东张西望,对周遭充满好奇,尤其是望着莉娜的眼神带着依赖,像个刚学会认人的孩子。

“陈砚,卡斯珀大人。”莉娜回头看见他们,轻声道,“衣服换好了,你们可以进来了。”

塞拉菲娜的目光跟着转过来,落在陈砚脸上时停顿了两秒,又移向卡斯珀,最后怯怯地低下头,手指绞着裙摆。“他们是……?”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是我们的哥哥。”艾拉连忙接话,拉起塞拉菲娜不安的小手,“你不记得了吗?”

陈砚走到跟前,阿耳戈的子机正悬浮在他的肩头,光学镜头快速扫描,为塞拉菲娜做诊断:「身体各项指标无异常,判断为创伤后出现的短暂失忆症状。」

卡斯珀歪着头,不太明白阿耳戈的医学术语,这时陈砚出面解释道:“简单来说,就是她自己不想记起来。”陈砚避开一些容易刺激到塞拉菲娜的关键词,声音放轻,“有些事太过刺激心智,大脑为了自我保护,于是把记忆的开关关了。”

卡斯珀望着塞拉菲娜战战兢兢的样子,眉头微蹙:“也就是说……现在最好别让她想起来?”

「是的。」子机的电子音带着机械的平稳,「强行唤醒记忆可能导致二次创伤,甚至引发精神分裂。就目前的情况来看,维持现状比较合适。」

陈砚想起找到塞拉菲娜时的样子——残破的铠甲,渗血的肌肤,医疗舱里三天未变的苍白脸色。那时他以为她熬不过去,现在看来,或许是她自己不想“熬”那些痛苦,才迟迟不肯醒。

“那就别逼她。”陈砚说得干脆,“活着比什么都重要,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

卡斯珀叹了口气,指尖在腰间的佩剑上摩挲:“可她是克雷西公爵的女儿,她的父亲现在不定多着急……”

“那就先通知一下亲属。”陈砚看向塞拉菲娜,她正被莉娜逗得笑出酒窝,阳光落在她脸上,暖得像层薄纱,“只不过今后的生活会有点不同,现在跟她说‘那是你父亲’,她只会觉得陌生。说不定从今往后,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卡斯珀默然。他听说过公爵在朝堂上的刚正不阿,也知道这位父亲对女儿的疼惜——只是这份疼惜,在“公爵”的身份下总带着铠甲般的坚硬,未必适合此刻脆弱的塞拉菲娜。

“我先回去跟父亲商量一下。”卡斯珀最后看了眼塞拉菲娜,“至少得让公爵知道她还活着,至于什么时候送她回去……到时候再说吧。”

他转身离开时,听见身后传来塞拉菲娜的笑声,清脆得像风铃,完全不像那个在红蔷薇骑士团里叱咤风云的女强人。

卡斯珀走后,莉娜已经扶着塞拉菲娜站起来。少女的脚步还有点虚,身体轻轻晃了晃,艾拉连忙伸手搀住另一边,三人像一串刚抽芽的藤蔓,慢慢挪出医疗室的门。

临时住房的门前种着几丛野菊,是姑娘们昨天从湖边移来的,她们房子都是铁做的,光秃秃太煞风景,于是便种起了花花草草,黄灿灿的花盘迎着太阳。塞拉菲娜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花瓣,眼里闪过一丝好奇,像发现了新大陆。

陈砚站在廊下看着,波赛丝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就好像与兄长做了个无声的交接。“真不敢相信。”她望着塞拉菲娜的背影,语气里带着感慨,“明明会议室里的谈判就好像在昨天,可今天塞拉菲娜就变成另外一副样子,娇滴滴的,就好像以前的她都是假扮出来的。”

陈砚想起谈判时,两人针锋相对的样子,他笑了笑,声音里带着点释然:“谁说不是呢?”

风卷着菊香掠过,塞拉菲娜被莉娜的笑话逗得直起身子,浅金色的卷发在风里轻轻飘。阳光下,她的侧脸柔和得像幅画,完全不见往日的锋芒。

“你看啊,”陈砚轻声道,“所谓的坚强,有时候不过是一层伪装出来的硬壳。当没人需要你扛着的时候,谁不想卸下外面那层壳,好好看朵花呢?”

波赛丝没说话,只是依偎在陈砚身旁,目光定格在塞拉菲娜如花般的笑脸上。

***

“父亲。”卡斯珀的声音带着赶路的沙哑,他把解下披风往佣人手里一扔,“和陈砚谈妥了,条件就跟您说的一样。”

奥莱克转过身,原本带着些许紧皱的眉头,此刻因喜色而舒展开:“我就说嘛,这小子也是个闲不住的主儿。”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儿子风尘仆仆的脸上,“你好像还有心事?”

卡斯珀的眉峰沉了沉:“塞拉菲娜醒了,但似乎什么都不记得。陈砚说,是受了太大刺激,大脑为了自我保护,把记忆锁起来了。”

奥莱克的指尖搓着胡须,沉默了片刻。他和塞拉菲娜在议事厅里互相试探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如今听说她是受了刺激失去记忆,心里竟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也罢,总算能给拜伦一个交代。”他最终只是这句话,语气里带着领主式的务实,“派人给拜伦公爵送封信,说人在我们这儿,没什么大事儿,就是受了点惊吓,暂时不便挪动。别的不用多说——他要是追问,就说医生嘱咐要静养。”

“这……会不会太敷衍了?”卡斯珀皱眉,“公爵毕竟是她父亲。”

“他信也罢,不信也罢,”奥莱克收起城防图,放进书桌里,“现在最重要的是城墙扩建,是降兵安置,是陈砚的商社能尽快开起来。塞拉菲娜的事,我们也算是尽了最大的努力——等她哪天自己想起来了,或者我们腾出手了,再做打算。”他拍了拍儿子的肩,“你现在要做的,是把商会选址的那片地清理出来,再召集一批盖房子的工匠,我已经安排戈特弗里德去降兵营里交涉,软硬兼施,总会有办法的。”

降兵营的木栅栏外,篝火已经升起。卡斯珀的戈特弗里德正在宣读告示:“……参与筑城者,每日两餐管饱,完工后愿留者可以去开荒,免3年赋税,愿归乡者发银币1……”

栅栏里的降兵们炸开了锅。

“真的分田?”一个瘦高个的汉子往前挤了挤,他的铠甲早就被收缴,此刻穿着件打满补丁的粗布衫,“我老家在北境,赋税一年比一年重,这才当兵混口饭吃,既然回去也是饿死,还不如就在伊塔黎卡住下,我干!”

旁边有人扯他的袖子:“你忘了咱们是诸王国的降兵?他们能真心待咱们?”

“总比过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好。”瘦高个梗着脖子,“既然领主给咱赎罪的机会,求都求不来,还挑三拣四个啥?”

人群里渐渐分出几派:有像瘦高个这样想留下的,攥着拳头往亲兵那边凑;有惦记着南境老家的,蹲在地上默默算着这点钱够不够路上花;还有些人抱着胳膊观望,眼神在篝火和城墙上转来转去——他们见过太多欺骗与谎言,也知道战争还没结束,任何承诺都可能是镜花水月。

但没人拒绝干活。

“不就是修城墙吗?”一个络腮胡汉子把破碗往地上一磕,“在老家咱也没少干,领主每年都要征劳役,做来做去不就那几样。再说了,告示上写着留下者给予领民身份,不被送去矿山还给分田地,天底下还有哪能赚到这么好的事,你们不干,我干!”

卡斯珀站在栅栏外,看着他们七嘴八舌地报名,心里松了口气。他原以为这些人会抵触,毕竟是“降兵”的身份,没想到求生的念头终究盖过了顾虑。

“把三拨人分开监管,”他低声对亲兵队长说,“伙食也区别对待,要让他们知道,越是积极的人,就越有好待遇。”

离降兵营半里地的小树林里,几道黑影正扒着灌木丛,盯着营地里的火光。

“动静不小啊。”矮个的细作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脱下了帝国军的灰制服,换上了件沾满泥污的麻布褂子,看着像个逃难的农夫,“真要扩建城墙?”

高个的那个没说话,只是往伊塔黎卡的方向瞥了一眼。城墙上火把连绵,巡逻兵的铠甲反光在夜色里明明灭灭,又比三天前密了一倍--据说就是因为城外这数万降兵,领主才加了戒备。

“进不去。”高个的声音压得极低,指节捏着腰间的短刀,“东、南、北三门都试过了,盘查得比王都还严,只有城里的熟面孔才能畅行无阻。”

矮个的啐了口唾沫:“白费功夫——要是没探听到军情,将军可不会放过我们……”

“闭嘴!”高个的瞪了他一眼,“军情不是没有,但我们要更多、更准确才行。”他忽然冷笑一声,“你不觉得奇怪吗?他能造出那样的堡垒,能打退咱们的先锋,还把诸王联军给策反,又怎么会甘心给王国军当苦力?”

矮个的愣了愣:“你的意思是……”

“要么是被胁迫了,要么是跟王国军谈崩了。”高个的目光落在奥林匹斯丘的方向,“咱过来的时候,堡垒上插着王国的旗子,遍地的尸首却没人收,以往都是第二天就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没留下。这只能说明……”

“说明什么?”矮个子有点急,高个子冷哼一声:“蠢货!这还不明白,堡垒的主人肯定是和王国军谈崩了,于是他便舍弃城堡,让王国军接手,王国的人又使唤不来铁虫,又或者堡垒的主人把铁虫带走,所以就变成现在这样。”

“哦!”矮个这才想明白,看来就算是当间谍,也要找些脑子好使些的,他这样可不过关啊。

不过这也没办法,优秀的斥候都在前几次的行动中,被陈砚抹杀了,现在只能找些不灵光的家伙凑数,杜兰也是不容易。

“不过既然要扩建城墙,那说明咱们的机会来了。”高个儿兴奋地说:“扩建城墙,施工现场肯定乱,到时候总能找到空子混进去。只要能摸清堡垒的虚实,确认堡垒的主人是不是真的在这里……如果是,那咱们最多拿下奥林匹斯丘就到此为止了,至少要再胜一场,才不会给帝国军抹黑。”

夜风吹过树林,带起一阵叶响。远处降兵营的篝火还在跳动,隐约传来汉子们的笑骂声,像在为这场秘密的窥探伴奏。高个的细作把短刀往鞘里塞了塞,眼里闪过一丝狠劲--无论如何,总得给帝国军挣回点脸面。

***

卡瑞利亚的雨下了三天,把奥德里奇伯爵府的石狮子洗得泛白。这座曾经的贵族府邸如今成了杜兰的指挥部,情报如小山般堆积,潮湿的空气里混着墨汁与血的味道,像极了前线僵持的战局。

杜兰站在地图前,指节叩着奥林匹斯丘的位置。烛火在他脸侧投下深影,铠甲的鳞片反射着跳动的光——自进攻受阻、他退守卡瑞利亚后,这张脸就没舒展过,直到今天的情报送进来。

“说。”他的声音像被雨水泡过的石头,又冷又硬。

亲兵拿着斥候送来的纸片,逐条念诵:“东西两线的细作回报,除伊塔黎卡外,其余领主的城池均已成功潜入。从兵士之间的谈话可以得知,领主联军正往伊塔黎卡集结,最终目标……很有可能是奥林匹斯丘。”

杜兰的指尖停顿了一下。奥林匹斯丘,那座让帝国军吃了大亏的堡垒,如今成了双方的眼钉。

“奥林匹斯丘的侦查呢?”

“回将军,已连续七日没有动静。”亲兵的声音低了些,“自那座堡垒升起王国旗和红蔷薇旗后,斥候靠近再未遇袭,夜间侦查的飞龙也证实了这一点。铁虫……再没出过堡垒。”

杜兰的眉峰挑了挑。铁虫没了动静?这太奇怪了。他想起之前损兵折将的遭遇——那些蜂群般的铁虫无论多少士兵都能消灭,暗中行动的斥候也会被炸死,作为王牌的飞龙也……如今突然偃旗息鼓,只有一种可能。

“堡垒的主人不在了。”他笃定地说,指腹在地图上重重一按,“要么是跑了,要么是被王国军扣下了。没有他操控,那些铁虫就是堆废铁。”

亲兵点头附和:“属下也这么想!这对我军是天大的好事!”

“伊塔黎卡呢?”杜兰追问,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急切。那座城是块难啃的骨头,也是最近情报里最“干净”的地方,细作连城门都摸不进去。

“还在城外蹲守。”亲兵的声音有些发涩,“奥莱克加了三倍巡逻,生面孔连城门都进不去,说是防备‘帝国奸细’。”

杜兰冷笑一声。他挥了挥手,让亲兵把情报卷轴收起来,紧绷的肩背总算松了些--至少,局势不再是一面倒的坏。

直到亲兵提到最后一件事。

“将军,皇宫来的急报。”亲兵刚从外面接来的纸卷,看完后,他的神色有些疑惑,“公主殿下亲率五万精兵前来助战,正在快马加鞭,不日便到。”

杜兰眼里刚燃起的光又暗了下去:“粮草呢?陛下拨了多少?”

亲兵的头垂得更低:“急报里说……陛下没给粮草,让将军‘就地筹措’。”

“就地筹措?”杜兰猛地转身,手重重拍在案几上,青瓷笔洗震得跳起来,墨汁溅了地图一脸,“我筹个屁!这座城早已烧光,领地内的百姓也都逃难去了,我要去哪筹措?!”

他在屋里踱了两圈,铠甲的金属碰撞声在空荡的大厅里格外刺耳。皇帝明知道他和诸王国撕破了脸,还不给粮草--这哪是增援,分明是把难题丢给他!

亲兵缩着脖子,斗胆插话:“将军,属下倒有个想法……”

“说!”

“您之前不是扣押了诸王公吗?”亲兵的声音发颤,却透着股狠劲,“反正已经跟他们撕破脸了,陛下也没怪罪您……不如就假借诸王公的名义,让他们‘献粮’。”

杜兰停下脚步,猛地转头看他。烛火在他眼里烧得噼啪响,那点犹豫很快被戾气吞没。

“不够。”他缓缓开口,指节捏得发白,“献粮?太便宜他们了。”

他走到地图前,用剑尖划过诸王国的疆域——那些星罗棋布的小国,以前仗着帝国庇护作威作福,现在正好是时候收拾。

“伪造诸王公的手令,再派五千精兵。”杜兰的声音冷得像冰,“谁要是敢不从,就给我直接拿下。正好他们现在兵力空虚,五千精兵足够了。”

亲兵倒吸一口凉气,却不敢反驳。他看着杜兰的侧脸,在烛火里显得格外狰狞——这位将军,是真的打算把事做绝了。

雨还在下,敲打着伯爵府的琉璃瓦,像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伴奏。

“去办。”他丢下两个字,转身走向内厅。大厅里只剩下烛火和散落的墨渍,地图上诸王国的疆域,在昏暗的光里,像一块块等着被分割的肥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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