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静默片刻。几位大臣互相对视,却没有出声反驳。
鲁道夫忽然起身,神情凝重。
“陛下……”
瓦尔滕二世目光落在他身上,略一停顿:“鲁道夫,你有疑虑?”
“是。”年轻的伯爵挺直身躯,语气坚定,“我希望能与彼界使者细谈,确认更多细节。”
皇帝微微颔首,沉声道:“那就由你来负责接待事务。朕信你眼光谨慎,也愿你能从他们口中探出更多实情。”
说罢,他看向身侧的近侍:“引鲁道夫卿前往隔壁,与使者详谈。”
随即,他转向仍留在殿中的诸公,语气沉下:“朕当与诸位商议御敌之事。东境叛乱在即,塔拉西亚人也不会就此罢休,务必未雨绸缪。”
“您的意志。”鲁道夫俯首答道,步伐坚定,缓缓离开了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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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的偏殿中,气氛与正殿的紧张不同,这里安静得几乎能听见烛焰的轻微噼啪声。
艾尔莎亲自为两位使者准备了座位与饮料,随后开口道:“两位阁下,请稍事休息。殿内的议事尚需一些时日。”
千早爱音微微颔首,举目打量着这座古老的宫殿内部。厚重的石柱与精致的壁画在烛光下投下层叠的影子,显得庄严肃穆。
她将视线收回,低声对梁绍恒描述离开时的场景:“他们对文件的反应,比我预料的更强烈。”
梁绍恒笑了笑,轻声回应:“这也不奇怪。纸张、印刷、防伪技术,对于任何一个国家而言,这都是足以动摇根基的东西。”
艾尔莎听在耳中,虽未插言,却在心底暗暗记下。她深知皇帝派她随行并非只是礼仪,而是要她仔细观察、记录每一丝对方的态度与言辞。
桌上的茶盏腾起白雾,片刻的安宁似乎让三人暂时从此前的血腥与火焰中抽离出来。然而他们都清楚,这份安宁只是短暂的过渡。
千早爱音伸手理了理衣袖,忽然抬眸望向艾尔莎,语气带着试探:“不知皇帝陛下与诸位先生,会如何看待这份合约?”
艾尔莎微微一笑,并未直接回答:“殿内正在商议,相信很快就会有结论。”
正说到此处,厚重的木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门扉被缓缓推开,赤岩伯鲁道夫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的脚步沉稳,眉宇间带着几分尚未完全散去的疑虑。
身后侍从轻轻合上门,厚重木门发出的低沉声响。
他将手掌轻轻按在桌上,语气沉稳:“两位远道而来,能在此地见面,本就是缘分。方才殿内诸公已阅过协议,我奉陛下之命,与二位进一步详谈。”
“二位阁下。”鲁道夫继续说道,“皇帝陛下已阅过合约,其余诸公也正在仔细讨论。陛下对这份条约相当满意,依我所见,到明日便可以签订正式合约。”
“但——陛下对这份条约仍有些许疑惑,因而由我前来,想请二位为我们解答一些疑问。”
千早爱音神色不动,眼神微微一转,便抬手示意:“请。”
鲁道夫在桌边落座,先不急于开口,而是将一份合约复印件展开在面前。他的指尖轻敲纸张上的水印,语气缓慢而沉着:“两位,贵方对于帝国的文字已经了如指掌,想必对于帝国的了解也不相上下。”
“但是,帝国对于贵方的了解却甚少,只有在对于彼界之门的解析中从,才能探得只言片语。因此元老院做出了错误的判断,认为彼界已是一片废墟。”
“不知二位,是否愿意透露些许贵方的资料与历史?”
千早爱音从公文包中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资料,“当然,这份资料应当早就交付与贵方,只是依照欧莉佩雅殿下的意愿,先行讨论对于贵方更重要的和平协议。”
一摞厚厚的档案被递给了鲁道夫身旁的艾尔莎。
“多谢。帝国的处境阁下必然心知肚明。长公主为了国家着想,如此安排轻重缓急,想必二位也是可以理解的。同等的资料,我方也会在明日奉上。”
知识与理解,是和平的纽带。
他心中暗道,但是没有说出口。
这时,梁绍恒开口了。
“伯爵阁下,对于此次在帝都的袭击——是否可以透露一些消息?”
“乃是东境叛党勾结塔拉西亚联邦所为。”鲁道夫直言道,“他们发动了许多暗线,甚至从联邦请来了一位大法师,为的就是将各位以及这份协议葬身于帝都——”
“然后,你我双方即使不再起兵戈,也必将反目成仇。”梁绍恒接上,带着情报人员特有的默契。
“想不到,他们的野心竟然如此之大。”梁绍恒假意感叹,“幸好公主殿下文武双全,武艺高强,否则——万事休矣。”
“也多亏贵方的护卫精锐无比,虽身无甲胄,也英勇无畏啊。”
两方你来我往的客气话在案几间回荡,千早爱音却在旁边略显拘谨。她目光移开,不动声色地抬手拭了拭额头的微汗——这种带着外交意味的“商业互吹”,并不是她最擅长的环节。
“既然我们面临着共同的威胁,那我当开诚布公——”
“这份协议,比在下预期的要慷慨许多。”
“不知贵方,是否有顾虑?”
“伯爵阁下,也请您转告皇帝陛下。”千早爱音接上话茬,“东亚防御倡议协定是从战火中诞生的联盟,我们最清楚——”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妄动甲兵的代价,我们深知其重。因此,我们需要一个稳定而开放的帝国,一个能与我们互通有无、交流学习的伙伴国。”
“依靠武力、欺诈、不平等条约夺取来的财富与土地,终究只是镜中花、水中月,不可长久。”
“镜中花,水中月……”鲁道夫轻声重复,神色微微恍惚。那是他父亲曾念叨过的年代——一个靠着对外扩张与掠夺铸就辉煌的帝国。那辉煌早已远去,如今想起,竟被这样一个比喻勾勒得淋漓尽致。
“我当转告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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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排妥两位使者与他们在皇宫外守候的安全人员,艾尔莎与鲁道夫并肩返回维尔曼家族在帝都的宅邸。夜风已凉,街道寂静,唯有马蹄声在石板路上空空回响。
推门入内,灯火映照在厚重的木壁上,带来些许暖意。
“父亲……”艾尔莎犹豫了一瞬,还是低声问道,“您怎么看今晚的会谈?彼界人是否真的如他们所说那般……无欲无求?”
“不,”鲁道夫喝了一口热水,试图驱散疲惫的思绪,“他们没说实话。”
“至少,没把实话说完。”
艾尔莎神色一凛,目光微微下垂,静静聆听。
“我十分认同他们对征战、掠夺的态度。”鲁道夫的嗓音带着深思,“但我仍然相信,他们必然想要从帝国这里得到些什么。”
“只是他们想要的,只有一个稳定,开放的帝国才能提供。”
话音落下,烛火轻轻摇曳,映照在父女二人的脸庞上。
鲁道夫微微仰靠椅背,长叹一声,似乎心中某个困扰已隐约有了轮廓。
他抬手揉了揉额角,又挠了挠头发,像是陷入长时间思索后的惯常动作。视线转向一旁,落在自己的女儿身上。艾尔莎眉目间有着明显的倦意,眼下的阴影透露出她这些日子几乎未曾好好休息过。
“早点休息吧,艾尔莎,在家里好好睡个觉。”
家里的床没有那边舒服,艾尔莎在心中腹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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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皇宫分配的客房安静得能听见心跳。厚重的帷幕隔绝了外头的喧嚣,只留下一点烛火在案几上摇曳。
千早爱音靠坐在床榻边,双手交叠在膝上。
这是她第一次以“特使”的身份,独自肩负如此重任。往昔,她更多时候处理的是文件、档案、整理前人的经验。可这一次,她代表的是整个协定——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甚至呼吸,都可能成为帝国贵族们揣摩的信号。
夜晚那场突如其来的袭击仍旧在脑海中浮现。
火焰喷涌,钢铁碰撞,喊杀声在空气中回荡。她记得自己当时的手甚至在微微颤抖——她咬了咬唇,心中有几分懊恼。
作为特使,她该保持冷静与镇定,可真正面对死亡威胁时,她还是差点露了怯。
若今夜陨落,谁来传递协定的价值?谁来告诉帝国,我们真正想要的不是掠夺,而是合作?想到这里,她心中升起一种复杂的情绪——既有惶然无措,也有咬牙坚持。
刚洗净的粉色长发被她随手盘起,细碎的发丝还带着水汽,贴在颈侧。她推开浴室的门,走入由洁白大理石砌成的浴池,暖雾氤氲而起,宛如轻纱。
热水没过肩头,微微的蒸汽扑面而来,带走了她身上紧绷的寒意与惊惧。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似乎要把心底那些纷乱的思绪一并驱散。
大理石的池壁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水面因她的动作而荡起涟漪,折射出点点微光。她仰靠在池边,闭上眼睛,任凭热流渗透进筋骨。
或许,她是真的需要这样一个片刻——靠着热乎乎的水温,让身体放松,也让心境稍稍安定下来。
千早爱音整个人半沉入水中,只留胸口以上浮在外面。耳边是水声与自己心跳交错的回响。
她缓缓闭上眼,肩膀终于放松了些。她甚至有一瞬间快要睡过去。但意识又把她拉了回来。
她抬手将几缕湿发捋到耳后,感到额角的热与冷水交织。
“我真的配得上‘特使’这个身份吗……”
她在心里低声呢喃。
水面轻轻荡开,她缓慢吐出一口气。
“只要能撑到明日……”
她在心里暗暗给自己定下目标。
烛火在蒸汽中微微摇晃,照亮她逐渐平复下来的眉目。
夜深了,她在水中停留许久,任思绪起起伏伏,直到最终化为一片空白的宁静。
千早爱音裹着浴巾从浴室走出时,房间里已只剩下微弱的烛火。
蒸汽还跟着她一同涌出,将窗棂上的冷气逼退了一分。她顺手拧紧长发,发梢的水珠滑落在地毯上,留下几枚深色的痕迹。
她并未立刻上床,而是走到书桌前,轻轻掀开随身带来的文件袋。那份协议静静躺在那里,边角整齐,纸面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伸手抚过,却没有翻开,只是凝视了一瞬。
“要是能顺利签下去……两个世界,会变得更好吗……”
她心里默念,却没有把话说出口。
“一定会的。”
随后,她缓缓合上文件袋,将它放在桌角,像是一种郑重的仪式。
爱音掀开被褥躺下时,才发现床铺比她预想的更柔软,带着一丝木材与香料混合的味道。她望着天花板,余热还留在身体里,心绪却逐渐沉淀。
明日依旧会是考验的一天,但至少今夜,她能在这座陌生却安全的房间里,给自己一个短暂的喘息。
烛火将熄,她的呼吸渐渐平稳。心头的紧张与怀疑,像是被夜色一点点吞没,只剩下尚未散尽的热意,伴随她沉入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