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肖背着受伤的苗女阿雅,在月光斑驳的林间穿行。每一步都踏得沉稳而谨慎,既是因为背上伤者的痛苦,也是因为对前方未知的警惕。他能感觉到阿雅紧绷的身体和始终抵在他后背的那把小镰刀传来的微凉触感。警卫班长和“山猴”如同两道无声的影子,在后方保持着安全距离,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黑暗。
阿雅指引的方向越来越深入后山,道路愈发崎岖难行,有时甚至需要攀爬近乎垂直的岩壁。刘肖凭借过人的体能和毅力,硬是稳稳地将阿雅带了上去。在这个过程中,他能感觉到背上少女的身体逐渐放松了一些,那把小镰刀的力道也不再那么充满敌意。
约莫走了半个多时辰,前方出现了一处被巨大藤蔓和茂密灌木巧妙遮蔽的洞口。若非阿雅指引,外人绝难发现。洞口隐约透出微弱的火光和人声。
到了这里,阿雅突然用力拍了拍刘肖的肩膀,示意他停下。她挣扎着想要下来,刘肖小心地将她放下,扶着她靠在一块岩石上。
阿雅从怀里掏出一个骨质的小哨子,放在唇边,吹出几声短促而奇特的音符,如同某种夜鸟的啼鸣。
片刻之后,洞口藤蔓晃动,几名手持猎叉、腰挎弯刀、神情彪悍的苗民男子钻了出来。他们看到受伤的阿雅和站在一旁的刘肖,先是惊愕,随即脸上露出浓烈的戒备和敌意,手中的武器立刻对准了刘肖,嘴里发出嗬嗬的低吼,说着刘肖听不懂的苗语。
阿雅连忙用苗语快速地说着什么,声音急切,时而指向自己包扎好的腿,时而指向刘肖,似乎在解释事情的经过。
那几个苗民男子听着阿雅的叙述,脸上的敌意稍减,但警惕之色丝毫未退。他们上下打量着刘肖,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其中一名年纪稍长、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疤痕的汉子,走到阿雅身边,仔细检查了她的伤口,看到那整齐专业的包扎和明显是外来药物的痕迹后,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他站起身,走到刘肖面前,用生硬但勉强能听懂的汉语问道:“汉人?你,为什么,救她?”
他的声音粗粝,带着浓浓的口音和不信任。
刘肖迎着对方审视的目光,神色平静,不卑不亢:“碰巧遇到她受伤,不能见死不救。我们没有恶意。”
“没有恶意?”疤脸汉子冷笑一声,指了指寨子前门的方向,“那些汉人,也说没有恶意!却占了我们的祖寨,抓了我们的人!”
刘肖心中一动,果然,这些苗民与占据石壁寨的国民党兵处于敌对状态。他立刻抓住这个机会,澄清道:“我们和那些人不是一伙的。我们是红军,是穷苦人的队伍,是专门打那些欺压百姓的白狗子的。”
“红军?”疤脸汉子和其他几个苗民都露出了疑惑的神色。这个名词对他们来说,显然十分陌生。
刘肖知道,空口无凭,难以取信。他想了想,说道:“我们路过这里,需要暂时落脚,也想打听一些消息。作为回报,我们可以帮你们对付那些占了你们寨子的白狗子。”
“帮我们?”疤脸汉子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就凭你们几个人?”
“我们不止几个人。”刘肖坦然道,“我们的大部队就在后面。只要我们合作,里应外合,赶走那些白狗子,夺回你们的寨子,并非不可能。”
听到“大部队”三个字,几个苗民交换了一下眼神,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们显然对寨子里那伙装备精良的国民党兵颇为忌惮,单靠他们自己的力量,强攻夺寨确实困难重重。
疤脸汉子沉吟了片刻,又看了看阿雅腿上那明显出自对方之手的包扎,终于开口道:“你,跟我来。见长老。”他又指了指警卫班长和“山猴”,“他们,留在外面。”
这是最基本的谨慎。刘肖点了点头,对警卫班长吩咐道:“你们在这里等我,保持警戒。”然后,他跟着疤脸汉子,钻进了那个隐秘的洞口。
洞口之后,是一条狭窄而向下倾斜的通道,走了约莫几十米,眼前豁然开朗。这里竟然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溶洞,洞顶有缝隙透下天光月光,洞内空间广阔,点燃着不少松明火把,映照出许多依着洞壁搭建的简易草棚和木屋。大约有近百名苗民聚居于此,男女老少皆有,看到疤脸汉子带着一个陌生的汉人进来,都纷纷投来惊疑、警惕甚至是仇视的目光。
溶洞中央,一块平整的大石上,端坐着一位须发皆白、脸上布满皱纹但眼神却异常清澈锐利的苗族老者。他身穿靛蓝色的传统服饰,头上包着布帕,手中拄着一根盘得油亮的藤杖,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在他身旁,还站着几位同样年纪较大、神色凝重的苗民,显然是寨子里的头面人物。
疤脸汉子走到老者面前,恭敬地用苗语禀报了一番,并将阿雅的情况和刘肖的话转述了一遍。
那位白发老者——石壁寨苗民目前的首领,被称为“嘎老”的长者,缓缓抬起眼皮,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落在了刘肖身上。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打量着刘肖,目光如同实质,带着岁月的沉淀和山民的质朴智慧,审视着这个闯入他们避难所的陌生汉人。
刘肖坦然站立,任由对方打量。他知道,此刻任何一丝心虚或闪躲,都可能葬送掉这来之不易的接触机会。
良久,嘎老才用缓慢而清晰的汉语开口,声音苍老却有力:“汉人,你说,你是红军?要帮我们,打白狗子?”
“是。”刘肖言简意赅。
“凭什么,信你?”嘎老的问题直指核心。
刘肖知道,空口承诺毫无意义。他略一思索,说道:“第一,我们救治了阿雅,这至少表明我们并非滥杀无辜之辈。第二,我们与寨子前门那些白狗子是敌人,敌人的敌人,或许可以成为朋友。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我们红军有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尊重各民族同胞。如果嘎老不信,可以等我们大部队到来,看我们的所作所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溶洞里那些面黄肌瘦、眼神中带着惶恐和仇恨的苗民,语气变得更加诚恳:“我们路过贵地,只为求一条生路,暂时休整,绝不会强占你们的家园。赶走白狗子后,寨子归还给你们,我们只求一块能遮风避雨、补充给养的地方,稍作停留便会离开。”
嘎老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皱纹如同石刻,看不出喜怒。他旁边的几位老者则低声用苗语交谈着,似乎在争论。
“你们,有多少人?”嘎老再次问道。
“能战斗的,大约还有两千多人。”刘肖没有隐瞒,但也适当模糊了具体数字,并强调了战斗人员,以显示力量。
这个数字让溶洞内的苗民们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两千多人!这远比他们整个寨子的人口多得多,也远比前面那伙白狗子人多。
嘎老的眼中也闪过一丝震动。他沉默了片刻,又问道:“你们,怎么打?”
刘肖知道,这是对方在试探他的能力和诚意。他走到嘎老面前,捡起几块小石子,在地上简单摆出了石壁寨的地形。
“寨子地势险要,强攻伤亡太大。”刘肖指着石子布局,“但白狗子人数不多,据寨而守,必然有疏漏。我们熟悉山地作战,可以夜间从后山险峻处潜入,里应外合。前提是,需要你们的帮助——熟悉寨内地形和暗道,并且,制造一些混乱,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他将一个代表红军的小石子,从后山位置,隐秘地移到了代表寨子的石子群中。
这个简单而清晰的方案,显示出了刘肖的军事素养和务实态度。嘎老和他身边的几位老者看着地上的石子图,眼神都变得认真起来。
显然,刘肖不是那种只会空谈的汉人官员,他提出了一个具有可行性的计划。
溶洞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只有松明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以及远处孩童压抑的啼哭声。
这是一场赌博。将祖寨的命运,寄托在一群陌生的、号称“红军”的汉人军队身上。信任,对于饱受欺压的苗民来说,是极其奢侈的东西。
嘎老缓缓闭上眼睛,仿佛在权衡,在祈祷,在与祖先的英灵沟通。
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睁开双眼,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的光芒。他手中的藤杖重重一顿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好!”嘎老的声音不大,却如同磐石般坚定,“阿普,带几个机灵的后生,配合这位……刘首领,摸清寨子里的情况!”
那个疤脸汉子阿普,立刻躬身领命:“是,嘎老!”
嘎老看向刘肖,目光深邃:“刘首领,我们石壁寨苗人的命运,就交到你手上了。希望你们红军,言而有信!”
“必不负所托!”刘肖郑重承诺,心中也松了一口气。这最关键的第一步,总算是迈出去了!
然而,就在双方初步达成合作意向,阿普准备挑选人手时,一个留在外面放哨的苗民青年,连滚带爬地冲进了溶洞,脸上满是惊慌,用苗语急促地大喊着什么。
溶洞内瞬间一片哗然!所有人的目光都惊恐地望向洞口方向。
阿普脸色大变,冲到那青年面前,厉声询问。
片刻后,他转过身,脸色极其难看地对嘎老和刘肖说道:“嘎老!刘首领!不好了!寨子里的白狗子,不知道发了什么疯,突然加强了巡逻,而且……而且他们好像发现了后山的一些痕迹,正派出一支小队,朝着我们这个方向搜过来了!”
消息如同晴天霹雳!
刘肖的心猛地一沉。国民党兵怎么会突然在这个时候加强搜索?是巧合?还是……走漏了风声?或者,楚材那边又有了什么新的动作?
形势急转直下!原本计划的秘密接触和潜伏行动,瞬间暴露在危险之下!
石壁寨的门槛,远比想象中更加凶险。刚刚点燃的合作火苗,能否经受住这突如其来的风雨?刘肖的大脑飞速运转,必须立刻做出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