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的黎明,是在一种混合着悲壮、决绝与微弱希望的复杂情绪中到来的。没有嘹亮的军号,只有各营连干部压低嗓音的口令声和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石壁洞天在晨曦的微光中醒来,却不再是沉睡,而是如同一头磨利了爪牙、准备扑向猎物的困兽。
战士们默默地拆掉临时搭建的窝棚,将最后一点家当打包。那口熬过无数顿野菜粥、此刻已经空空如也的大铁锅,被炊事班长老马郑重地背在了身上。开垦出的那片坡地上,嫩绿的菜苗在晨风中微微摇曳,仿佛在为他们送行,又像是在坚守着这片短暂栖息过的土地。
担架队进行了最后一次检查固定,重伤员们被小心翼翼地安置上去。赵立仁坚持拒绝了完全躺卧,半靠在担架上,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锐利地扫视着正在集结的队伍。苏湘云和医疗队的人员将最后一点干净的纱布和草药分装好,她的动作沉稳,只是偶尔下意识轻抚小腹的动作,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刘肖站在狭缝入口处,目光沉静地检视着即将出发的队伍。经过两天的休整和思想动员,战士们的精气神明显提升,虽然依旧瘦削,但眼神中的迷茫已被一种目标明确的坚毅所取代。他知道,李德明事件的阴霾尚未完全散去,但那股被激发出来的同仇敌忾和求生欲望,此刻化作了强大的凝聚力。
周文和许向前在做着最后的清点和协调。人数、装备、粮食、伤员……每一个数字都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这是一次破釜沉舟的转移,放弃了相对安全的石壁洞天,带着所有的累赘和希望,奔向一个仅存在于土匪只言片语中的未知之地。
“都准备好了吗?”刘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前方程铁军的耳中。
程铁军一身利落短打,大刀斜背在身后,闻言重重点头,咧开嘴,露出一口在白脸上显得格外醒目的白牙:“团长,放心吧!一营的尖刀,早就磨得锃亮了!”
“出发!”刘肖没有多余的废话,大手一挥。
命令如同投入静水的石子,激起了层层行动的涟漪。
程铁军低吼一声:“一营,跟老子走!”率先带着精心挑选的几十名精锐老兵,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没入了狭缝之外的朦胧晨曦中。他们的任务是前出侦察,清除障碍,确保主力行军路线的安全。
紧接着,主力部队开始依次通过那狭窄的缝隙。队伍排成长龙,沉默而有序。战士们搀扶着体弱的群众,后勤人员推拉着装载少量物资的独轮车,担架队喊着低沉的号子,小心翼翼地将伤员抬过最崎岖难行的地方。
刘肖、周文、赵立仁(在担架上)和苏湘云等人位于队伍的中段。穿过狭缝,重新踏入野人沟那荒莽的山林时,所有人都感受到一种截然不同的压力。离开了相对封闭安全的石壁洞天,意味着再次将自己暴露在无处不在的危险之下。
晨雾在林间缭绕,露水打湿了衣裤,每一步都带着湿滑和不确定。队伍的行进速度不快,但异常坚定。没有人抱怨,没有人回头,所有的目光都望向前方,望向东北方向,那个寄托着全部希望的“石壁寨”。
周文穿梭在队伍中,不时低声鼓励着:“同志们,加把劲!保持队形!注意脚下!”
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许向前则忙前忙后,协调着担架队和后勤物资的运输,确保不落下一个人,不丢失一件宝贵的物资。
刘肖的目光始终警惕地扫视着道路两旁茂密的丛林和起伏的山峦。他的直觉告诉他,楚材绝不会让他们如此轻松地离开野人沟。那个阴险的对手,一定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注视着他们,等待着发出致命一击的机会。
赵立仁半靠在担架上,虽然身体虚弱,但大脑却在飞速运转。他根据地形、时间和程铁军可能遇到的情况,不断在脑海中推演着各种可能性,并随时准备向刘肖提出建议。
苏湘云跟在医疗队旁边,她的脸色比前几日稍好,但孕早期的反应和长途跋涉的劳累依旧折磨着她。她强忍着不适,目光不时扫过队伍中的伤员,尤其是担架上的赵立仁,确保他们的情况稳定。
队伍在沉默中行进了约莫一个时辰,前方突然传来了代表“安全,可继续前进”的鸟鸣信号。这是程铁军留下的路标,意味着前方的道路已经被初步探查过。
这让所有人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
然而,就在队伍沿着一条干涸的河床艰难前行时,异变陡生!
“咻——啪!”
一声尖锐的呼啸划破空气,紧接着是子弹打在岩石上迸溅的火星和脆响!
“敌袭!隐蔽!”刘肖的反应快如闪电,大吼一声,同时一把将身边的苏湘云和周文推倒在河床一侧的巨石后面。
整个队伍瞬间做出了反应!战士们迅速卧倒,或以河床边缘、石块为掩体,枪口齐刷刷指向子弹射来的方向——侧前方的山林!
担架队则冒着流矢,奋力将伤员转移到相对安全的位置。
枪声开始零星响起,显然是敌人的冷枪,意图试探和制造混乱。
“不要慌!确定敌人位置!火力掩护!”刘肖的声音冷静得可怕,他迅速判断出枪声来自大约两百米外的一处山坡密林。
程铁军的前锋营刚刚过去不久,这股敌人显然是埋伏在此,刻意放过了前锋,目标直指行军速度较慢的主力!
“机枪!占领左侧制高点!压制敌方火力!”刘肖迅速下令。
一营的机枪手立刻拖着轻机枪,匍匐前进到河床左侧一块凸起的岩石后,架起枪,“哒哒哒”地朝着敌人藏身的山林扫射过去。
子弹如同泼水般倾泻,打得对面山林枝叶乱飞,暂时压制住了敌人的冷枪。
“他娘的!是黄德贵的残兵?还是楚材安排的伏兵?”程铁军不在,刘肖只能依靠现有力量判断。
“人数似乎不多,但枪法很准,像是精锐。”赵立仁在担架上,凭借枪声判断道。
就在这时,对面山林中突然传来几声凄厉的惨叫和更加混乱的枪声!甚至还夹杂着几声爆炸!
刘肖等人一愣。
只见那片山林仿佛炸开了锅,原本隐蔽的敌人似乎陷入了内乱?
紧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如同猎豹般从山林边缘窜出,对着河床方向打了几个手势——是程铁军留下的联络员!
“团长!是程营长!他们绕回来了,从后面摸了这帮龟孙子的屁股!”联络员压低声音,兴奋地喊道。
原来,程铁军带着前锋营前行一段后,始终觉得侧翼这片山林过于安静,心中不安,便分出一支小队原路折返,迂回包抄,果然发现了这股试图伏击主力的敌人,并果断从后方发起了突袭!
前后夹击之下,这股数量本就不多的伏兵瞬间崩溃,死的死,逃的逃,战斗在几分钟内就结束了。
程铁军满身杀气地从山林中走出来,手里还拎着一个被打晕的俘虏,骂骂咧咧:“狗日的,还想阴老子!就这点道行!”
虚惊一场。但这次短暂的遭遇战,却给所有人敲响了警钟。野人沟绝非安全之地,楚材的触角无处不在。
队伍重新集结,清点人数,只有几名战士在刚才的混乱中被流弹擦伤,并无大碍。但气氛变得更加凝重。
刘肖走到那个被打晕的俘虏面前,检查了一下他的装备和衣物,眉头紧锁。这些人的装备混杂,不像是正规白军,倒更像……楚材手下的特务或者雇佣的悍匪。
“看来,楚材是铁了心要把我们困死、耗死在野人沟。”周文忧心忡忡。
“他越是这样,越说明石壁寨的方向是对的!”刘肖眼神冰冷,“他害怕我们找到出路!”
处理完俘虏,队伍再次启程。这一次,程铁军加强了侧翼和后卫的侦察力量,行进更加谨慎。
日头渐渐升高,驱散了林间的雾气,却也带来了闷热和疲惫。队伍在崎岖的山路上艰难跋涉,汗水浸透了破旧的军装,体力在迅速消耗。
下午,他们抵达了一处较为开阔的山谷,按照计划,将在这里进行短暂的休整。
战士们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息着,拿出水壶喝着所剩不多的水。担架队轻轻放下伤员,医疗队立刻上前检查。
苏湘云刚给一个伤员换完药,直起腰时,又是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她赶紧扶住旁边的树干,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湘云!”刘肖一直留意着她,立刻上前扶住。
“我……我没事……”苏湘云勉强笑了笑,但额头上渗出的冷汗出卖了她。
刘肖的心揪紧了。他知道,这样高强度的行军,对怀孕初期的她来说,负担太重了。
“这样下去不行。”刘肖对周文和赵立仁低声道,“湘云的身体撑不住,队伍里老弱也不少,速度太慢了。我们必须改变策略。”
赵立仁沉吟片刻,虚弱地说:“团长……我建议……挑选一支精干的小分队,由你亲自带领,轻装疾进,先行赶往石壁寨侦察、抢占要点。主力……由周主席和老程带领,随后跟进。这样……既能保证侦察效果,也能……减轻主力的压力。”
这是一个大胆的建议,意味着再次分兵。但眼下,这似乎是唯一能兼顾速度和安全的办法。
刘肖看着疲惫不堪的队伍,又看了看强撑着的苏湘云,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好!就这么办!”他沉声道,“周文,铁军,主力就交给你们了!务必保证安全,稳步前进!我和立仁,带一小队人,先行一步!”
向死而生,不仅需要勇气,更需要智慧和决断。为了那渺茫的希望,为了身后数千人的性命,刘肖再次做出了最艰难,也可能是最正确的选择。一支更加精悍的先锋,即将脱离主力,以更快的速度,刺向野人沟深处那个未知的目标——石壁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