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刺痛了何维的双眼。
那是一种久违的、充满了生命气息的温暖触感,驱散了连日来积压在骨髓深处的阴冷与潮湿。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雨林草木芬芳的空气,肺部因缺氧而产生的灼痛感,终于得到了缓解。
光井之外,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这是一个位于姆鲁山半山腰的、被巨大蕨类植物和古老藤蔓所环绕的隐秘平台。
浓厚的雾气在林间缓缓流动,阳光穿透雾霭,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五个人,或者说五个从地狱爬回来的血人,就这么躺在长满青苔的岩石上,一动不动。
他们榨干了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成为奢望。
木青已经在这里等了整整三天。
当那巨大的坍塌轰鸣从姆鲁山深处传来的那一刻,她的心就沉入了谷底。
留守营地的所有队员都脸色惨白,他们知道,那样的地质灾变,无人能够幸免。
有人建议撤退,返回南洋。
但木青拒绝了。
她就站在这里,站在何维他们消失的那个洞口,日夜不休地等待着。她的身后,是十六名同样沉默而又坚决的留守队员。
他们什么也不做,只是望着那个幽深的洞口,像一群望夫石。
数百名尼亚人,也聚集在这里。
他们的新神,他们的希望,都进入了那座吞噬了无数族人生命的禁忌神山。
然后,神山发怒了。
那场惊天动地的崩塌,摧毁了他们对新神最后的一丝幻想。
恐惧和绝望,如同瘟疫,再次笼罩了这个刚刚看到一丝曙光的部落。
老巫师整日整夜地跪在地上,用最古老的语言,吟唱着悲怆的祷文,祈求着一个不可能发生的奇迹。
直到这一刻。
木青那双因失眠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一颤。
她听到了。
在死寂的山林间,传来了一阵微弱的、岩石摩擦的声响。
那声音,来自他们侧上方一处无人注意过的、被藤蔓遮蔽的峭壁裂隙。
她的心,骤然悬起。
“戒备!”
留守斥候队的队长低吼一声,十几名队员瞬间反应过来,举起了手中的雨林手弩,箭头对准了那处异响的来源。
尼亚人也骚动起来,他们以为是山中的什么猛兽,纷纷惊恐地向后退去。
木青却一动不动。
她的目光死死地锁定着那片藤蔓,屏住了呼吸。
藤蔓被拨开了。
第一个探出脑袋的,是满身泥污、头发如同乱草的吕宋。
当他看到下方等待的人群时,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喊了一声:
“我们回来了!”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所有人的耳边!
活着!
他们还活着!
木青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那一直强撑着的坚冰般的外壳,瞬间布满了裂痕。
她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没有让喜极而泣的呜咽声冲出喉咙。
眼眶瞬间湿润,视线变得模糊。
紧接着,陈岩、骨、李虎……
最后,是那个熟悉的身影,从裂隙中钻了出来。
他们衣衫褴褛,浑身浴血,疲惫得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但他们都活着。
每一个都活着!
营地的队员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他们扔掉手中的武器,疯狂地朝着那处峭壁冲去,想要接应他们的英雄。
尼亚人则完全陷入了呆滞。
他们看着那五个从神山腹地“重生”的身影,大脑一片空白。
那可是姆鲁神山啊!
是会吞噬一切的禁忌之地!
自古以来,从来没有人能在神山发怒后,还能活着走出来!
“神……”
“是神……神回来了……”
尼亚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梦呓般的低语。
这句话,点燃了所有人心中早已熄灭的希望火种。
他们的眼神,从呆滞,一点点地转变为震撼。
再由震撼,升华为一种近乎癫狂的狂热!
老巫师浑浊的双眼猛地睁大,他扔掉了手中的蛇骨木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此时,山壁上的李虎,已经恢复了一些力气。
他看了一眼下方那些表情各异的尼亚人,又看了一眼何维。
何维对他微微点头。
李虎明白了。
他深吸一口气,双臂青筋暴起,用尽了从骨子里压榨出的最后一点蛮力,将那颗一直扛在肩上的、狰狞可怖的巨蛇头颅,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吼——!!!”
一声压抑了数日,混合着血腥、疲惫、骄傲与征服的野性咆哮,从他的喉咙深处喷薄而出!
他双臂发力,将那颗数百斤重的蛇头,朝着山下尼亚部落的祭坛方向,狠狠地抛了出去!
巨大的蛇头在空中划过一道沉重的抛物线,带着呼啸的风声,翻滚着,坠落。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颗从天而降的头颅所吸引。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蛇头重重地砸在了尼亚人用白色石块垒砌的祭坛之上!
坚硬的石头祭坛,被砸得粉碎!
尘土与碎石冲天而起。
当尘埃缓缓散去。
那颗覆盖着苍白鳞片、长着金色竖瞳、即使死去依旧散发着无尽凶戾气息的巨蛇头颅,就那么静静地躺在祭坛的废墟中央。
它的血盆大口微微张开,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场来自地狱深渊的血战。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了。
空间,也仿佛被凝固。
七百多名尼亚人,如同七百多尊石雕,就那么僵硬地站在原地。
他们的瞳孔,剧烈地收缩。
他们的呼吸,彻底停止。
他们的思维,被眼前这超乎想象、足以摧毁一切认知的一幕,冲击得支离破碎。
那条白色巨蛇……
那条困扰了他们数代人,在睡梦中都会出现的,如同神罚般无处不在的幽灵巨蛇……
那条他们甚至不敢直呼其名,只能用“地底之影”来代指的恐怖化身……
它的头,就在那里。
像一块垃圾一样,被那个男人从神山上,扔了下来。
这是梦吗?
还是死后出现的幻觉?
一个年轻的尼亚妇人,身体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她的眼神空洞,双手无意识地在胸前划着某种古老的符号,嘴里开始念念有词。
她的行为,如同一个信号。
“扑通!”
“扑通!扑通!”
成片的、密集的跪倒声,接二连三地响起。
一个,十个,一百个……
最终,视野所及之处,所有的尼亚人,全部跪了下去。
他们匍匐在地,额头紧紧地贴着湿润的泥土,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崇拜而剧烈地颤抖着。
山呼海啸般的、意义不明但充满了最原始敬畏的音节,从人群中爆发出来。
汇聚成一股声浪,直冲云霄,震得林间的鸟雀惊飞四散。
“神!”
“行走在大地上的真神!”
他们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此刻的情绪。
语言,在这样无可辩驳的、最具视觉冲击力的神迹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
任何说教都是可笑的。
那颗巨大的蛇头,就是最响亮的宣言!
就是最至高无上的神谕!
旧的神只,已经被彻底斩杀。
新的神只,此刻正站在山巅,俯瞰着他的信徒。
老巫师颤颤巍巍地走到何维面前。
他用浑浊的老眼看着那个依旧平静地站着的男人,看着他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看着他身后那些同样浴血的“神之使者”。
这位维系了部落旧神权几十年的精神领袖,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他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了一根小小的、用不知名兽骨雕刻而成的神像。
那是尼亚部落代代相传的、象征着至高神权的神物。
他双手高高举起那尊神像,然后缓缓地、恭敬地,将其放在了何维的脚下。
随后,他横置了手中的蛇骨木杖,对着何维,行了一个最古老、最隆重、只在传说中才会出现的——叩首触足礼。
他的额头,轻轻地触碰着何维沾满泥污的靴子。
这个动作,象征着旧神权的彻底终结,象征着他将整个尼亚部落的信仰、现在与未来,毫无保留地,全部交到了何维的手中。
从这一刻起,姆鲁神山只有一个主人。
尼亚部落,只有一个神。
木青带着队员们,已经来到了何维的身边。
她看着眼前这如同史诗般壮阔的一幕,看着山下那黑压压跪倒一片的信徒,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
她默默地从随身的药囊中,取出了碾碎的、用于止血和消炎的草药,走到何维面前,小心翼翼地、轻柔地,为他处理着手臂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她的动作,专注而又虔诚。
仿佛不是在处理伤口,而是在擦拭一件稀世的神器。
何维低头,看着木青那双清澈而又专注的眼睛,感受着伤口处传来的清凉。
他再抬头,望向山下。
迎接他的,是七百双狂热、崇拜、充满了敬畏与希望的眼睛。
他知道。
从今天起,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开拓者,一个探险家。
他背负的,是一个族群的命运,是一个文明的未来。
他已成为行走在这片土地上,唯一的神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