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汤的浓郁鲜香,在上海港的上空飘荡了整整三天。
这场由绝望催生出的黑暗盛宴,成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城市狂欢。
人们尽情地宣泄着劫后余生的喜悦,仿佛要将过去一个月里所有的恐惧与饥饿,都消融在这滚烫的汤汁之中。
第四天的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议事厅时,何维再次召集了所有的公民。
林沐、木青、陈岩、王波、张武、石木和李山,这七位上海港的核心管理者,神情肃穆地坐在长桌旁。
他们以为,老师在解决了粮食危机后,会立刻宣布重启某个宏伟的工程计划,将这份被压抑已久的建设热情,引导向新的目标。
然而,何维开口的第一句话,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上海港,太累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温和关怀。
他没有站在沙盘前,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看到了林沐眼下淡淡的黑眼圈,那是数月来殚精竭竭虑留下的印记。
他看到了木青依旧纤瘦的肩膀,那上面扛着的是上万人的性命。
他看到了陈岩和李山手上磨出的厚厚老茧,看到了王波被海风侵蚀得如同老树皮般的皮肤。
“你们,”他轻声说,“也太累了。”
何维站起身,缓步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座在晨光中苏醒的、充满了勃勃生机的城市。
“我们来回顾一下,”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段遥远的历史,“从我们脚下这片土地还是一片滩涂开始,我们就在战斗。为了生存,我们建起了第一座木屋;为了发展,我们建起了清岩之渠;为了活命,我们战胜了瘟疫;为了不被饿死,我们刚刚结束了一场与饥饿的赛跑。”
“一桩桩,一件件,”他转过身,看着众人,“我们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弓弦,从未有过真正的松懈。每一次危机,都让我们爆发出更强的力量。但是,你们有没有想过,弓弦如果一直绷着,会怎么样?”
“会断。”陈岩下意识地回答。
“没错。”何维点了点头,“一座城市,一个文明,也是如此。它不能永远处于战斗状态。无休止的战斗和工程,会耗尽它的根基,榨干它的人民。我们必须学会休息。”
“休息?”
这个词,从这位一手缔造了“基建狂魔”之城的创始者口中说出,显得如此陌生,甚至有些不可思议。
在所有人的认知里,上海港的代名词就是“速度”与“效率”。
“老师,”林沐率先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工程师对“停滞”的本能警惕,“您的意思是,我们要暂停所有的工程吗?可是,城市的路网规划、港口的扩建……”
“我不是说要停滞不前。”何维打断了她,微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想让我们这座高速运转的机器,换一个更健康的运转方式。”
他回到桌前,提出了第一个让所有人震惊的新法令。
“我提议,并以公民的身份投票,在上海港推行‘七五工作制’。”
“七五工作制?”众人面面相觑,这个全新的词汇让他们感到了困惑。
“很简单。”何维解释道,“从今天起,我们以上海港天象台记录的七天,定为一周。在这一周里,所有公民,包括执政官和各司司长在内的所有公职人员,在连续工作五天之后,必须强制休息两天。”
“强制休息?”李山挠了挠头,不解地问,“何维大人,我们庄稼人出身,有的是力气,一天不干活就浑身难受啊。再说了,那两天啥也不干,不是白白浪费了吗?”
他的话,代表了大部分民众朴素的想法——勤劳,是这个时代最宝贵的品德。
“李山司长,我问你,”何维看向他,“你上次陪你儿子李虎,好好地在海边玩一整天,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李山愣住了,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想不起来了。
自从“引湖入海”工程开始,他就几乎没有回过家。
何维的目光又转向林沐和木青。
“林沐执政官,木青司长,你们又有多久,没有像在铜都学宫时那样,坐在一起,只是单纯地聊聊天,而不是讨论工作了?”
两个女子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复杂的情绪,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休息,不是懒惰。”何维的声音变得温和而富有哲理,“它是为了让我们有时间,去修复疲惫的身体,去陪伴我们的家人,去享受我们亲手创造的生活。更是为了……”
他顿了顿,说出了一个更深远的考量。
“为了让我们这座城市,能有更多的新生命诞生。”
他看着在场的众人,语重心长地说:“上海港不能永远只靠移民来壮大。我们需要自己的孩子,需要内生的人口增长。我们需要有新的一代在清岩之渠边出生,喝着淀山湖水长大。而这一切的前提,是你们得有时间回家。”
这番话,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他们第一次意识到,一个文明的延续,不仅仅在于建造了多少宏伟的建筑,更在于摇篮里婴儿的啼哭声。
“我同意老师的提议。”木青第一个举起了手,她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属于医者的、对生命本身的敬畏。
陈岩、王波、张武、石木、李山,在短暂的思索后,也纷纷举手表示赞成。
他们或许还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深意,但他们相信老师的远见。
林沐是最后一个举手的。
作为执政官,她比任何人都更渴望效率。
但何维的话,也触动了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她点了点头:“我也同意。那么,具体的执行……”
“非紧急公务,午后不得处理。休息日,议事厅必须关闭。”何维补充道,堵死了所有“自愿加班”的可能性,“这是法令,必须严格执行。”
这项颠覆性的法令,在公民会议上被全票通过。
紧接着,何维抛出了第二项议题,同样石破天惊。
“我们的城市管理者,也需要有体面的生活。”他看着在场的司长们,忽然问道,“你们谁知道,自己一个月的收入是多少?”
所有人再次愣住了。
他们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自上海港以来,他们所有的食宿都由城市统一供给,根本没有“薪酬”的概念。
“这不公平。”何维摇了摇头,“奉献的热情,不能成为制度的常态。一个健康的城市,必须有一套明确的、公正的薪酬体系,来回报管理者的劳动。”
他看向林沐,说道:“我做了一份调查。目前,上海港最富有的商人,比如那些做皮货和奢侈品贸易的商人,一个月大概能赚五百枚铜都币。而我们最底层的码头工人,每天的薪水大概在一到两枚铜都币之间,一个月差不多是五十枚。”
“一个健康的社会,管理者的收入,不应是最高的,也不应是最低的。”何维提出了他的标准,“我建议,执政官的月薪,定为城市最高收入与最低收入的平均值。也就是(500 + 50)÷ 2,等于275枚铜都币。”
他看向其他的司长:“而各位司长的月薪,则参照执政官的薪酬,定为每月190铜都币。”
“这个薪酬,足够让你们过上富足而体面的生活,养活一个大家庭。但又不至于让你们与普通的民众产生过大的阶级鸿沟。”
何维将一份写着薪酬制度的竹浆纸,推到了林沐面前。
“执政官,从这个月起,你要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你的下属,也给你自己,准时发放薪水。这将成为我们城市契约的一部分,是制度,是必须被尊重的规则。”
林沐看着那份竹浆纸,看着上面清晰的数字,心中百感交集。
老师正在用一种她前所未见的方式,为这座城市,注入一种全新的灵魂。
它不再仅仅是一个充满了乌托邦色彩的开拓者营地,它正在向一个拥有完整制度、规则和契约精神的城邦演变。
……
“七五工作制”和“公职人员薪酬法令”颁布的消息,如同两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上海港的民众中激起了层层的涟漪。
最初,是普遍的不解。
许多勤劳惯了的民众,对于“强制休息”感到无所适从。
休息日的第一天,少年李虎看到自己的父亲李山,依旧天不亮就起了床,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嘴里念叨着“这可咋办,这可咋办”,仿佛无事可做比挖一天土还难受。
但变化,在悄然发生。
第二个休息周,李山开始尝试着带着李虎去海边,教他如何辨认潮汐,如何撒网捕鱼。
第三个休息周,城市的集市在休息日变得空前热闹,人们有了时间去逛街、购物,甚至在小酒馆里喝上一杯,聊聊天。
一个月后,城市的每个角落,都开始洋溢着一种过去从未有过的、轻松而惬意的生活气息。
人们发现,城市并没有因为休息而瘫痪。
相反,因为得到了充分的休息,工作日的效率反而更高了。
人们的脸上,也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属于生活本身的笑容。
他们开始明白,何维大人赐予他们的,不仅仅是食物和住所,更是一种更健康、更幸福的生活方式。
而那些新上任的司长们,在领到第一份沉甸甸的薪水时,心中的感受则更为复杂。
那近两百枚闪闪发光的铜都币,不仅仅是财富,更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与认可。
他们不再是单纯的奉献者,而是一种受人尊敬的、拥有稳定收入和崇高社会地位的职业——城市管理者。
这座在血与火中淬炼而成的城市,终于在何维的引导下,放慢了它狂奔的脚步。
它开始学会呼吸,学会生活,学会在紧张的建设之余,享受阳光、家庭和安宁。
一场深刻的社会变革,在一碗蘑菇汤之后,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悄然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