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腩的香气裹着姜蒜的辛辣在厨房漫开时,林昭昭正用木勺搅动砂锅。
陶土内壁结着层琥珀色的油膜,咕嘟声里浮起几粒八角,像沉在时光里的星子。
水汽攀上窗玻璃,在冷面上凝成细珠,缓缓滑落,留下蜿蜒的痕,如同记忆悄然渗出。
你真要请许蔓来下期?
门轴吱呀响过,沈巍的西装下摆扫过门槛。
他领带歪在锁骨处,眉心拧成个川字,目光落在她握着汤勺的手背上——那里还沾着今早修地灯时蹭的漆点,指甲缝里嵌着一点锈红,像是昨日未洗净的执念。
林昭昭没抬头。
砂锅里的牛腩在沸汤里沉浮,筋络在热浪中舒展又蜷缩,像极了娱乐圈那些被资本翻来覆去煮的人。
汤面泛起油花,映出她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她现在是全网黑。沈巍又补了句,声音压得低,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焦躁,袖口擦过门框时发出细微的布料摩擦声。
木勺在汤面划出个圆,划破倒影。
她不是黑,是被系统训练成捕食者的人。林昭昭终于抬眼,瞳孔里映着灶火的光,暖黄跳动,像某种古老的信号。
就像狼,不是天生吃羊,是饿出来的。她把火调小,水汽在两人之间漫成薄雾,湿漉漉地贴上脸颊,带着微烫的触感。
我请她,不是原谅,是想让她看看——原来人也能被好好喂养。
沈巍的喉结动了动,咽下一句未出口的话。
他想起上周直播里,许蔓旗下那个流量小生在潜规则模拟密室里摔了花瓶,吼着这破游戏根本没剧本冲上热搜。
后来才知道,是许蔓偷偷给小生塞了台提词器,藏在道具花瓶里——那台机器启动时发出极轻微的蜂鸣,只有靠近才能听见,像一只困在壳里的蝉。
可她……
叮——
厨房门又被推开,冷风卷着雨丝扑进来,吹熄了灶台上一根将尽的蜡烛。
老秦抱着个褪色的磁带盒站在门口,灰白的头发被风掀得翘起几缕,肩头还沾着屋外细雨的湿痕。
他没看沈巍,径直走到林昭昭跟前,磁带盒在操作台上磕出轻响,塑料外壳与瓷砖相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嗒”,像按下某个尘封开关的提示音。
林昭昭的手指在围裙上擦了擦,轻轻抚过磁带外壳。
塑料表面有几道细痕,边缘微翘,像奶奶用钢笔在病历本上划重点时留下的压痕。
指尖摩挲而过,能感受到岁月刻下的粗糙纹理。
当年叫停你奶奶项目的,老秦压低声音,目光扫过沈巍,嗓音沙哑如旧录音机播放卡顿,就是现在许蔓背后的资本集团前身。
他们怕的不是技术,是真实能被测量这件事本身。
沈巍的呼吸突然重了,皮鞋在地板上挪了半寸,发出短促的摩擦声。
他想起上个月董事会上,资方代表敲着桌子说要控制观众泪点出现的时间精确到秒,而林昭昭设计的密室总在不该哭的时候让人掉眼泪。
那时他看见投影幕布上映着一段测试录像:一个练习生在无人注视的角落,忽然蹲下身抱住了膝盖——那一帧没有配乐,没有灯光变化,却让全场静默三分钟。
那这次,林昭昭忽然笑了,指尖叩了叩磁带,清脆两声,像敲在人心上,我就用他们的规则——数据、直播、第三方监督——把门重新推开。
她抬头时,眼角的泪痣跟着动了动,沈老师,您准备好让观众看见,被设定的人自己撕开剧本了吗?
沈巍望着她眼里的光,忽然想起三年前第一次见她的模样。
那时她蹲在废弃仓库里修机关,头顶漏雨,一束黄昏穿破瓦砾照在她脸上,锈粉混着雨水滴在脖颈,冰凉刺骨。
她抬头时脸上沾着锈,说我要设计能让人说实话的密室。
他当时只当是疯话,现在才懂——疯话里藏着最锋利的刀。
我去改台本。沈巍扯正领带,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墙上贴的密室设计图哗啦作响。
最上面那张画着双环结构,外环写着资本决策系统,内环标着练习生心理动线,红线与蓝线交织如网,纸角被风吹得不停拍打墙壁,像一只挣扎欲飞的鸟。
门关上的余音还在墙边震颤,老秦却仍站在原地,像一块不肯挪动的礁石。
他看着林昭昭把磁带收进铁盒,又从抽屉里摸出块软布仔细擦拭,布面泛着旧棉的柔光,边角已磨出毛边。
突然说:你奶奶当年在听证会上说,共情不是工具,是照见他搓了搓发红的手背,皮肤皲裂处泛着白屑,那时候他们说她天真,现在……
现在有我。林昭昭替他说完,把铁盒放进冰箱顶层——那里还冻着奶奶腌的糖蒜,玻璃罐上的标签字迹模糊,但“昭昭六岁”四个字仍可辨认。
她关门时,冷气扑在手背上,激起一层细小的战栗。秦叔,您帮我把这盒磁带送到技术组,让他们做数据备份。要全网直播的。
第二天清晨,技术组负责人发来消息:
“磁带原始音频已上传区块链存证,同步推流至三个平台。三小时内播放量破百万,#非侵入式干预伦理#冲上热搜第七。”
林昭昭看着评论区一条高赞留言:“原来二十年前就有人警告过我们?”笑了。
她把截图转发给老秦:“奶奶的名字,终于回来了。”
汤面的热气渐渐散去,林昭昭正要把碗端起,围裙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屏幕亮起,显示着两个字。
密室?
上次你让我旗下艺人塌房。许蔓的声音裹着电流杂音,背景里有空调低鸣和远处电梯“叮”的一声。
林昭昭甚至能想象她此刻的模样——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高跟鞋踢在桌角,发出空洞回响;桌上堆着没拆封的解约函,像一座坍塌的王国。
那枚断裂的耳坠搁在文件边缘,在晨光里泛着冷光,金属断口反射出一道细长的银线。
不是让你来认错,林昭昭舀起块牛腩,咬下去时筋肉在齿间弹了弹,胶质粘唇,温润厚重,是请你来完成我们没做完的毕业设计——镜面共情
她听见许蔓的呼吸顿了顿,像被什么卡住了喉咙,你当年说,人心要是能透明就好了。现在,我给你一面镜子。
电话那头沉默了。
林昭昭数到第七声心跳时,听见玻璃相碰的轻响——许蔓在摸那枚耳坠。
……主题是什么?她的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尾音微微发颤。
被设定的人。
林昭昭挂了电话,汤碗里的热气模糊了手机屏幕。
那一刻,她仿佛又闻到了那晚厨房里飘出的姜香——三天前的那个傍晚,暮色浸透窗纱,许蔓迟到了十七分钟,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瓶没标签的红酒,标签已被亲手撕去,像一段不愿示人的过往。
林昭昭没问她为什么来,只递上一双洗得发白的拖鞋:“汤还热着。”
她们吃得沉默。砂锅里的枸杞红得像大学展台那天镜子的反光。
许蔓盯着汤面,忽然低声说:“那次你说,镜子照不出真心。”
“现在我想试试,”林昭昭舀了一勺汤,吹了吹,“能不能照出假意下的真痛苦。”
夜深人散,许蔓临走前抚摸耳坠,轻声说:“你还记得我喜欢喝这个汤。”
窗外,“昭心密室”的招牌在风里晃了晃,新刷的漆水还泛着亮。
有个穿校服的女孩趴在玻璃上往里看,鼻尖压出块红印,看见她望过来,吐了吐舌头跑开。
筹备会当天飘着小雨。
林医生夹着笔记本走进会议室时,林昭昭正在白板上画双环结构。
马克笔在白板上吱呀响着,外环用红笔标着KpI考核热搜操控舆情压制,内环是淡蓝色的箭头,写着自我怀疑价值感缺失表演型人格。
笔尖划过板面,留下刺耳的摩擦声,像神经被轻轻刮擦。
你不怕她再次操控?林医生把微型记录仪悄悄夹在笔记本里,镜片后的目光像手术刀,许蔓这种人,习惯了用规则当武器。
林昭昭转身时,马克笔在指尖转了个圈,木质表面被拇指磨得光滑发亮。这次所有数据实时公开。
她指向白板右下角的第三方监测系统她若还想演,机器会当场红灯报警——她笑了笑,嘴角扬起的弧度冷静而坚定,她不是来演的,是来选择的。
林医生望着她眼里的笃定,忽然想起上周在档案馆查到的资料。
林晚的项目日志里写着:真正的治愈,是给困在系统里的人一把钥匙,让他们自己决定要不要开门。而眼前这个女孩,正把那把钥匙磨得发亮。
当晚,林昭昭在奶奶的档案柜前蹲了很久。
最底层的抽屉有股旧书纸的味道,混合着樟脑与岁月的干燥气息。
她翻出本硬壳笔记本,封皮上用钢笔写着《共情的代价》。
翻到中间某页,字迹因年代久远有些模糊:当系统教会人伪装,治愈的第一步,是允许伪装者也说出真话。
她合上本子时,窗外的月光正漫过窗台,洒在桌面,像一层薄霜。
手机在桌上震动,她接起来,声音放得很轻:下周三,来我家吃饭。
我炖了汤,像大学时你生病那次。
许蔓挂掉电话,手指久久停在挂断键上。
办公室只剩她一人,解约函堆成小山,像一座坍塌的王国。
她打开抽屉,取出那枚断裂的耳坠——那是林昭昭大四展台那天,她悄悄摘下送她的礼物。
“人心要是能透明就好了。”她喃喃道,忽然笑了一声,“可谁敢看呢?”
挂了电话,林昭昭把笔记本抱在胸口。
奶奶的字迹还带着温度,透过纸张渗进她的皮肤,像一场迟来的拥抱。
窗外,“昭心密室”的招牌在月光下泛着暖光,像道慢慢愈合的伤疤。
下周三的傍晚,许蔓站在昭心密室新搭的决策控制室玻璃前。
她换了身素色连衣裙,颈间的耳坠闪着微光——断裂处被银线仔细修复,像道弯月,温柔地悬在锁骨上方。
透过单向玻璃,她看见穿白t的练习生小舟正站在密室入口,仰头望着被设定的人五个霓虹字,喉结动了动。
林昭昭的声音从耳麦里传来:准备好了吗?
许蔓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耳坠。
她想起三天前在林昭昭家吃饭时,砂锅里的牛腩炖得软烂,汤里浮着片枸杞,红得像当年大学展台那面镜子的反光。
准备好了。她轻声说,目光落在小舟攥紧又松开的拳头上。
密室的门一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