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延泽,是由祁连山脉流淌下来的黑河水汇集而成。
进入明代后,由于自然和人为的双重因素,居延海开始严重萎缩。
以至于后世要通过人工调水,才能让东居延海不干涸,形成重要的生态屏障,来阻挡沙漠的侵袭。
然而此刻的居延海,正处于生命的青春期,只见湖面宽广,若无远处的山脉,恐怕会误以为到了海边。
湖畔上芦苇荡沿沼泽密布,芦花已转为灰白,风过时如雪浪翻涌。
牧草由青转黄,绵延至天际,形成一片广袤的淡金海洋。
羊群牛马散落草场,因夏季水草丰美而膘肥体壮。
马匹毛色油亮,肌肉饱满,低头啃食着最后的肥嫩草根,为即将到来的冬天囤积脂肪。
尽管湖泽与草场仍显宁静,匈奴人的活动已透出紧张气息。
部分骑兵沿黑河北岸集结,检视马匹的牙口与马蹄,擦拭角弓的牛筋弦。
他们深知“秋高马肥”是天赐的战机,草场的丰茂意味着马匹耐力达到顶峰,足以支撑长途奔袭。
远处沙丘上,哨骑的身影不时掠过,一切都是那么的紧锣密鼓。
此地绿洲连天,水草丰美,是匈奴人从漠北入侵中原的第一站,也是其最大的补给站,汉武帝便在这里建造了一座堡垒——居延塞。
然而再坚固的堡垒也要人来维持,桓灵二帝的昏庸,让这种西北要塞直接变成了匈奴人的老巢。
呼衍部的王帐都不用匈奴人动手搭建,拎包入住就行,比五星级酒店还要贴心。
城头上,匈奴武士来回巡视,他们的眼神里没有惯常的凶悍,反倒透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郁。
只因他们的大王老了,继任者又极不靠谱,此刻又值大敌来犯,整个居延塞内充满了紧张与不安的气氛。
塞城最高处,曾经的都尉府衙署如今已成了匈奴呼衍部的王帐。
年过七旬的匈奴头子呼延德,裹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狼皮大氅,凭栏远眺。
他的身影佝偻,花白的须发垂落在胸前,脸上刻满了岁月与风霜的沟壑。
他手中摩挲着一串温润的白玉串珠,据说是御赐之物。
那是当年大女儿出嫁时,她那汉家母亲送她的嫁妆,如今只剩这串珠子还留着念想,这还是从吕良那厮身上抢来的,为此还多挨了几脚踹...
“大王,汉廷主力已经通过合黎山,皆一人双马,速度惊人,明日一早便能到达居延泽。”
老仆巴图躬身禀报,声音带着难掩的焦灼。
巴图自小便追随在呼延德身边,见证了呼衍部从河套迁徙至居延泽的全过程,更是看着两位小主长大,此刻眉宇间满是忧色。
呼延德缓缓睁开眼,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有愧疚,有担忧,还有一丝释然。
“可探明白了?是吕布...与他那个女儿?”
护卫头领帖木儿补充道:
“禀报大王!斥候回报,三面大旗齐出,打头的是‘并州牧’和主帅‘吕’字旗,定是吕布亲至。中军拱卫‘汉’字旗,表明是奉汉廷之命而来。后军还有一簇‘都督诸军事’的旌旗,旁边同样打着‘吕’字号,其部属精甲鲜明,或许就是...就是...吕玲绮了。”
帖木儿是呼延德亲手提拔的亲信,也是其中一名侍妾的大哥,算得上半个亲戚了。
只见他一身腱子肉上布满了战伤,紧握腰间弯刀,一脸恭敬,却又面露愁容。
他自然知道这位吕玲绮是大王的...外太孙。
可这...太孙带兵围剿太祖,这算什么事嘛...
听到“吕布”二字,呼延德的手指猛地收紧,白玉串珠硌得掌心生疼。
他想起了那个孤傲冷峻的外孙,也想起了几十年前河套草原上那场惨烈的厮杀,更想起了大女儿呼衍水水倒在两军阵前的模样。
“...阿爸...对不住你啊。”
呼延德低声呢喃,声音沙哑,眸光泪闪。
当年他身为呼衍部首领,南匈奴依附汉廷却又受北匈奴胁迫,不得不率军劫掠汉地边境。
石门校尉吕良,那个成了他女婿的汉人将领,率部反击,两军对峙于黄河岸边。
呼衍水水夹在中间,一边是生她养她的族人,一边是她倾心相付的丈夫。
她穿着汉家衣裳,孤身挡在两军阵前,哭着求双方罢兵。
可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军令如山,谁又能因一个女子而停手?
骑兵对冲的瞬间,她就被卷入铁蹄之下,连一句完整的遗言都没能留下。
“当年若不是我执意要争那点草场,水水也不会...”
呼延德的眼眶泛红,浑浊的泪水顺着皱纹滑落。
他至今记得,那场厮杀结束后,他提着弯刀找到吕良,要为女儿抢回尸身。
两个被仇恨裹挟的男人,在黄河边展开了一场死战。
那时的吕良正值壮年,一身武艺出神入化,而他已近中年,久居族长之位,战力早已不如当年。
百余回合后,他被吕良一剑抵在咽喉处,最终还是没能夺回女儿的遗骸。
吕良看着他,眼神里满是血丝。
可谁曾想,命运弄人。
多年后,吕良早逝,他的儿子吕布竟成了名震天下的猛将,一次次率军出塞,追着呼衍部打。
呼延德知道,吕布是在为他的母亲复仇。
这份恨意,如同草原上的野草,烧不尽,吹又生...
“族长,小主子她...会不会有事?”
巴图小心翼翼地问道,语气里满是担忧。
他口中的小主子,便是呼延德的小女儿呼衍青青。
前些天的大马营草原一战,呼衍青青被吕军俘获,至今杳无音信。
提到呼衍青青,呼延德的心猛地一揪,脸上的皱纹拧成了一团。
“吕布那小子,行事乖张,杀人如麻...青青性子烈,若是不肯屈服,怕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心口像是被巨石压住,喘不过气来。
他这一生,娶过两位妻子,皆是汉家女子。
第一位是汉廷的公主,也就是水水的母亲,虽是嫁过来才封的公主,却才貌过人,将水水教得很好,可惜早逝。
第二位是关中大儒之女,生下了呼衍青青后也染病离世。
他对这两个女儿,向来疼爱有加,可身为部族首领,很多时候身不由己。
“都怪我,就不该让青青留在大马营。”
呼延德懊悔不已,“我本以为呼衍浑能护着她,没想到那竖子如此不堪,不仅丢了马场,还让青青落入敌手。”
帖木儿握紧了拳头,怒声道:“呼衍浑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当年若不是族长收留他,他早就成了北匈奴的刀下亡魂,如今却手握兵权,对族长的命令阳奉阴违!”
正说着,身后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的碰撞声。
呼衍浑踏上城楼,走到两人面前,他身材高大魁梧,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正是上次大马营草原战败时留下的。
身上的皮甲沾染着尘土和血迹,眼神里透着一股桀骜不驯的戾气。
“义父,吕军即将兵临城下,为何还不整军备战?”
呼衍浑粗声问道,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满。
出于草原上的习俗,巴图特意在城楼上布置了座椅桌案,还热好了奶酒放在案上。
呼衍浑一看问也不问,便一屁股坐在呼延德的毡垫上,拿起桌上的马奶酒猛灌了一口:
“居延泽尚有控弦之士数万,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吕布那厮淹死,义父何必如此畏缩?”
呼延德抬眸看了他一眼,缓缓说道:“吕布骁勇善战,其女吕嬛更是诡计多端,大马营一战你还没吸取教训吗?”
“教训?我只吸取到一个教训,那就是对汉人不能心慈手软!”
呼衍浑猛地将酒囊摔在地上,酒液四溅,“当年冒顿单于杀父自立,才统一了匈奴各部,成就了无上霸业。如今义父年事已高,早已没了当年的锐气,呼衍部要想壮大,就该由更有魄力的人来领导!”
他的话里带着赤裸裸的野心,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呼延德头上的狼头金冠。
冒顿杀父夺位的故事,是匈奴部族流传最广的传说,也是呼衍浑一直以来的执念。
他自认勇猛过人,又手握重兵,早就不甘心屈居人下,尤其是在大马营战败后,他更是觉得呼延德的保守会毁掉整个呼衍部。
呼延德心中一沉,他早就察觉到呼衍浑的野心,只是没想到他会如此明目张胆。
“冒顿单于之时,匈奴四分五裂,他杀父是为了统一部族。如今呼衍部安稳度日,你却想学他骨肉相残,良心何在?”
“良心?在草原上,良心值几个钱?”呼衍浑冷笑一声,“强者为尊,这才是草原的法则!义父你瞻前顾后,既担心女儿的安危,又对吕布心存顾忌,这样下去,迟早会把整个呼衍部都葬送掉!”
他站起身,凭借身高,居高临下地看着呼延德:
“吕布是你的外孙又如何?他杀了我们多少族人?呼衍青青是你的女儿又怎样?落在汉人手里,早就生不如死了!如今唯有一战,才能保住呼衍部的基业!”
呼延德摇了摇头,语气疲惫却坚定:“我已派人送去求和信,愿意向汉廷称臣,只求吕布能放青青一条生路,让呼衍部的族人安居乐业。”
“求和?义父你简直是老糊涂了!”呼衍浑勃然大怒,“汉人最是虚伪狡诈,他们想要的是彻底消灭我们,而不是什么纳贡称臣!你以为吕布会念及亲情放了呼衍青青?他只会杀了我们所有人,为他那个早死的母亲报仇!”
呼衍浑的话像一把尖刀,刺中了呼延德心中最痛的地方。
他何尝不知道吕布恨他,可他实在不想再让族人遭受战火之苦。
七十余年的风风雨雨,他见惯了厮杀与死亡,早已没了争强好胜的心思,只想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护住这最后的族人。
“此事我意已决,无需再议。”呼延德闭上眼睛,不再看呼衍浑。
呼衍浑看着呼延德决绝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他知道,想要夺取族长之位,只能用冒顿的方法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杀意,表面上恭敬地说道:“既然义父心意已决,那孩儿便不再劝说。明日开战,孩儿愿为先锋,替义父打头阵。”
呼延德点了点头,没有多想。
他以为呼衍浑终究还是服了软,却不知一场针对他的阴谋,已经在暗中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