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阴县衙内,气氛肃穆。
吕嬛端坐于堂上正位,神色沉静,身侧赵云持枪而立,目光如炬,凛然拱卫。
有史以来第一次征地谈判在此展开。
段煨站在堂下,虽矮了半截,却是寸土必争:“十亩地实在太少,末将正值壮年,精力充沛,至少能耕五十亩地。”
“五十亩?”吕嬛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虽然皮肤黑了点,但还真是气壮如牛。
反正哪个朝代的建立,不都是消灭老旧的既得利益者,然后扶持新的既得利益者?
给段煨让一让利...也不是不行。
至少人家有这个实力耕种田地,而不是拿去开发房地产...
正当吕嬛欲颔首应允,段煨再次提出新的条件:“此外,末将膝下子女实在不成器,恳请都督通融,容他们皆入长安学院读书。”
吕嬛闻言,不禁抬眸看了他一眼:“将军多虑了,本都督岂是那般猜忌之人?不必送质子入长安。”
“都督误会了!”段煨眼中精光一敛,再度摆出那副淳朴敦厚的神态:
“末将只是听闻...如今关中各县官吏,多出自长安书院。便想着...能否让家中那双不成器的儿女,也去试一试。”
他这番话背后的心思,吕嬛倒是明白。
打打杀杀了半辈子,见识过战场上的残酷血腥,定然不希望子女接这种班,基本上每个将领都是如此想法,特别是汉末这种黑暗时代。
若不是为了一口饭吃,谁愿提头厮杀?
军中将领勉强算是士族,然而普通兵卒,却连“农工商”都排不进,地位几乎与流民无异。
段煨出身西凉军,比谁都清楚,若有一天他倒下,儿女又无一技之长,只怕会重走他的老路。
没有他的庇护,家里的孩子要么上山落草、要么投军卖命——无论哪条路,怎么看都不像能活过三年的样子。
还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敲一敲吕嬛的竹杠,也好为他们谋个前程。
吕嬛微蹙双眉,声调转沉:“你可想好了,一旦入学,便是受我栽培,非但不可中途而废,待学成之日,更须听从长史府调派任职,不可另投其他诸侯。”
段煨闻言神色一正,拱手朗声道:“我岂会不知‘事师犹父’?段某虽是一介武夫,却也知晓春秋大义。”
他身体往前倾了倾,眼神格外认真:“我们西凉人也懂读书人的规矩!只要都督肯收下我家那两孩子,我们全家必定遵守师门规矩,绝对不做忘恩负义的事!”
他都筹划好了,段家若要发扬光大,定然要走书香门第这条路。
像汝南袁氏、弘农杨氏那等儒学世家,最早不也是破落户?
袁家最早是从袁盎开始发迹的,也是出身低微,其父还当过强盗...
想到此处,段煨暗自给自己点赞——若论起点...他比袁家人高多了,自己如今好歹是朝廷钦封的屯田将军,可谓堂堂正正,不是什么拦路打劫的草寇可以相比拟的。
他越想越是得意,一时凝神沉思,一时又忍不住咧嘴憨笑,脸上神情变幻不定,古怪至极。
若不是方才谈判时还显得精明强干,吕嬛几乎要怀疑这位将军是不是突然癔症发作了。
她轻咳一声,拉回话题:“既然段将军有此决心,便请家中子弟前来一见。果真天资聪颖...我自当修书一封,为他们向长安学院引荐。”
这其实是场面话,只要小孩不痴不傻,她打算捏着鼻子也要认下。
“那就多谢都督了!”段煨闻言大喜,赶忙走到大堂侧门,一把拉开木门,还一边招呼着:“阿英阿杰!速速出来见人...”
只听“吱呀”一声,房门忽地被撞开,两个约莫六七岁的孩子猝不及防地跌了出来,一前一后摔作一团,竟在地上叠起了罗汉。
很显然,这两小孩刚才正在侧耳倾听...
“哎呀!怎地如此失礼?”
段煨脸色一窘,赶忙抬头朝吕嬛挤出几分干笑,随后大手一伸,揪住两个孩子的后脖领,一手一个径直提溜起来,还在吕嬛错愕的目光底下晃了两晃:
“都督请看,这便是我的一双儿女,大的叫段英,小的叫段杰,这名字还是我花钱请武威郡的夫子取的,寓意为我段家之英杰,都督可还看得入眼?”
“入...入眼!”吕嬛不得不承认,眼前的段家小孩,出场方式确实...挺别致。
但...年纪这般小的孩童,就被段煨嫌弃为‘不成器’?
她还以为是十几岁的少年郎...
段煨闻言,赶忙扭头左右看了看儿子和女儿:“还不向都督问好!”
这两小孩晃悠着挂在半空,赶忙双手抱着小拳:“嘟嘟好!”
“好!好!”吕嬛微笑着起身,绕过主案位置,摆了摆手道:“快放下他们,可别摔着了。”
见两人落地,她不禁起了玩心,柔声问道:“你们两个,以后长大了要做什么?”
这问题放在千年之后,只怕早已沦为“假大空”的愿望把戏,孩童的回答也多半千篇一律。
可她偏偏想听一听,在这纷乱的汉末,他们的心愿,是否也如后世那般,被早早描摹成同一个模样。
段英作为长姐,便先开口说道:“我想造一个大水车,以后父亲就不用挑水浇苗了。”
“哦?”
还挺有孝心!
吕嬛摸了摸她的脑袋,疑惑道:“华阴县没有水车吧?你从哪里看到的?”
段煨插话道:“前些日子听说长安热闹了...我便带着他们进城采买一些日用品,正好看见渭河边上的大水车。”
吕嬛闻言便微微一笑,垂眸对着女孩说道:
“这个无须等你长大,过几天我便让人过来安装,让你在家里也能看到水车。”
“还有你呢?”她转而看向小男孩。
段杰眼眸泛光:“我想去永昌郡为官。”
永昌郡?吕嬛闻言为之一怔。
小孩子的愿望是当官...这个再寻常不过,可为何偏偏指定了地点?
再者,永昌郡...在哪?
她正要在脑海中查阅地图时,段煨解释道:“这孩子不知咋想的,好好的中原富地不去,反倒向往西南的边陲蛮地,等长大了自然就懂好坏了。”
吕嬛听到提示,才想起永昌郡在什么地方,她好笑地问道:“阿杰为何想去蛮荒之地为官?难不成是因为彩云之南的传说?”
段杰摇摇脑袋:“我不知道什么彩云之南,但我在长安见过一头好大好大的...”
他摊开双手,比了个超大的手势:“...大象!耳朵比我都要大,鼻子还能喷水,我听说大象的故乡就在永昌,我想去那里养一大窝,然后用来帮父亲耕地,定然比牛还有力气。”
大象耕田...这愿望真要实现了,只怕会挨亲爹的揍!
吕嬛不由抬眸,目光落在段煨脸上。
果然,他面色一窘,挤出几分尴尬笑意,拱手道:“都督见谅……孩童心思跳脱,口无遮拦,却也正说明他不囿于俗见、灵窍已开,或是一块读书的料。”
“善!”吕嬛嘴角扬起:“这两个孩子,长安学院便收下了。”
本就是一场政治交易,她又怎会拒绝。
更何况这两小儿目光清亮、反应机敏,就连愿望都带着孝心,若善加教导,将来未必不能成为关中一方栋梁。
段煨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连忙追问:“不知都督打算何时带他们启程?”
这两个小神兽终日田间疯跑,嘴上嚷着帮忙,却总搅得泥泞满身、鸡飞狗跳,实在令他头痛不已。
“不急,”吕嬛语气平稳,“待我返程经华阴时,再令他们随行。”
她转而从案上取过一卷竹简,在手中略掂了掂,递出道:
“你在华阴屯田多年,熟知本地田亩民情。即日起,县内均田事宜便由你推行。此乃新政纲要,你可细览。”
段煨双手接过,却并未展开。
他早对均田之策有所耳闻,心中一直存着一分顾虑,遂沉声问道:“蒙都督以重任相托,在下必当竭力施行。只是...若遇本地豪强阻挠、拒不配合,又当如何?”
“杀了!”
吕嬛声音平淡,就像闲聊一般:“你若不愿亲手处置,可修书发往长安,我自派兵前来替你灭杀。”
她微微一笑,又补上一句,语调温和却字字如刀:
“你不妨直言告诉他们:若等到长安铁蹄登门,便是全族鸡犬不留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