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痕迹从世间彻底湮灭,需要多久?
吕嬛给出了答案:两天不到。
她独自立于西门城楼,目光越过武关河,凝望着远方山谷间那座微微隆起的土堆,久久难以回神。
雷叙只是个不入流的武将,史册甚至吝于为他留下只言片语。
可偏偏这样一个人,却是她杀死的第一个汉人将领。
面对匈奴时,她从不手软。
文峪河谷里的焦尸味萦绕不散,她次日仍能面不改色地啃着烤肉谈笑。
然而,当雷叙的尸身横陈关上,预想中的酣畅与荣耀并未降临,反倒有一种莫名的伤感。
夺关斩将,本是武者天成的荣光,但代价呢...
汉人武将,本该浴血于开疆拓土的边塞,马革裹尸、青史留名,而不是像这样,被她这个同根同源的人,终结在一场无谓的内斗之中。
“还是不够强啊...”
她迎着清风,喃喃自语。
带过来的若是迫击炮,雷叙或许早就开城请降,而不是死战到底...
“都督!”
严颜踏上城楼,老远就出声呼唤,走到跟前之后,见吕嬛闷闷不乐,便皱着眉头换了个称呼:“玲绮何故郁郁?莫非南阳之行有何难处?”
“姥爷多虑了,我很好。”
吕嬛回过神来,听到问话时,总算把烦心事放在一边,嘴角不自觉地微扬:去当劫匪有什么难处可言,难的是别人好吧。
她随后说道:“夺下武关,京兆尹算是完璧归吕了,杜伯侯的均田已至尾声,待京兆郡兵征收到位,便让府兵撤回长安,姥爷意下如何?”
“可行,”严颜点头赞同,又带着几丝忧虑道:“但武关乃兵家必争之地,调谁来镇守合适?”
吕嬛无奈道:“就由...姥爷来镇守吧,顺便把京兆尹的郡兵好好训练一番。”
这也是无奈之举,关中虽然易守难攻,却也禁不住四处用兵。
严颜闻言,又喜又忧。
喜的是这把老骨头还是有人看重的,忧的是与女婿一起探墓的计划泡汤了...
“玲绮放心,武关交给我,可安枕无忧也。”
吕嬛点了点头:“过些天,纪灵会派人过来巩固城防,我计划修一道城墙,与武关相连,封住整座山谷。”
严颜对水泥还是有所了解的,便没过多干涉工程建设,而是指着关下河流问道:“河水封不住吧?”
吕嬛:“姥爷说笑了,开个拱洞便是,再弄个水闸,但我这是纸上谈兵,或有不少缺陷,建造之时...姥爷记得帮我把把关。”
严颜哈哈大笑:“玲绮大可放心,有姥爷在,耽误不了事!”
吕嬛闻言,便放下心来。
她并不担心陇关和萧关,此刻的游牧民族被汉人全方位吊打,成不了气候,至于西凉…若不是南阳之行的羁绊,现在就能出兵灭了它。
她最担心的方向,从来都是中原。
不然也不会派徐庶、甘宁守临晋;陈宫、赵云镇函谷。
而今,武关有姥爷和杜畿配合镇守,她很放心。
眼见关下铁骑整装待发,吕嬛便叠手施礼:“姥爷保重,我先行一步了。”
“去吧!”严颜满眼慈爱:“若遇中意的男子,尽管绑回来,别总是抢女子。”
吕嬛:“......”
...
长安,皇宫...办公室。
在此处理政务,终究是僭越之举。
蔡琰不是没有提出要迁出去另寻官署,但吕嬛却笑意盈盈地驳了回来,说什么“长安城内用地紧张,官府不可与民争利”。
蔡琰身为长史,早就对长安之地了如指掌,岂会不知这位‘吕督师’在胡说八道。
但她只是微微一笑,并未再劝。
她虽是女子,然而自接手长安政务以来,政治嗅觉早就今非昔比,隐隐发现一事——吕氏有意淡化皇权威望。
御座破败失修,皇城殿宇充公,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褪去天家的威严。
按理说,凭借一州之地,吕氏不该滋生如此野心...
蔡琰的目光落回案头那卷《建安五年征伐方略》上,唇角牵起一丝复杂的笑意。
这是一份要求长史府统筹后勤、全力协同的军事计划。
内容简明至极,却凌厉如刀锋——西吞凉州,东并洛阳,攻略河东,剑指晋阳。
一年之内,竟要鲸吞两州一京。
乍听似是痴妄之大言,但蔡琰深知吕嬛为人:没有十分的把握,她绝不会将任何一个字落于纸上。
蔡琰将桌案上的文书仔细理好,轻按于一旁。
她自幼受父亲熏陶,忠君爱国四字早已刻入骨血。
可父亲从未教过她,若有一日,忠君与爱国不能两全,该当如何?
她不由抬眼望向窗外。
仿佛看到关中大地正在苏醒,新垦的田畦纵横如棋,作坊的烟火昼夜不绝,市集间货通南北,小吏们奔走时袍角带风,脸上不见旧日官场的暮气...
“启禀蔡长史,这是上月各郡县百姓售粮的汇总册。”
一名女官手捧简册,轻置于案前,言语间带着几分请示的谨慎:
“如今官仓多处已满,新粮仍在源源不断运至。是否...暂停收购?或酌情调低收购价,以缓仓廪之压?”
蔡琰接过册簿,细细查看。
粮食,既是硬通货,也是战略物资,自推行新政以来,粮贸皆归官营,禁止私营买卖。
既为平抑市价,防奸商囤积居奇;也为备战蓄力,保军中无断炊之虞。
“粮价再提上半成,继续收购,粮仓我会命人多建。”
蔡琰提笔,在淡黄纸张上写上提价政令,随后盖章交给女官:“去办吧,关中人口渐多,须多备粮食预防灾年。”
“属下遵命!”女官双手接过文书,疾步退出了厅堂。
今年是个丰收年,她原本也不想多收粮食。
可当她发现,农人们卖了新谷,竟纷纷揣着铜钱走进街肆,换回草纸、火折子这些往日舍不得买物件时,她忽然顿悟了...
那付出去的钱财,最终又流回官府的口袋里了。
加之吕嬛时常在她耳畔叮嘱:“为政之要,在于顺民之心。百姓愿卖,官仓便收;百姓欲买,市肆必足。如此,方得民心,安邦定国。”
蔡琰还以为她何时变得如此大义,现在看来,她从未变过,依旧是那个无利不起早的吕都督...
“文姬...呜呜呜...”
带着哭腔的唤声从门口进来。
蔡琰并未停笔,笔尖在纸上游走如常,只唇角无声地弯了弯:“三月假期已是破例,莫要再贪心了。”
她嘴上说得严厉,心里却明白得很,阿宓此番随甄家返回河北,大抵是不会再回关中了。
往后这千头万绪的担子,便要彻底落在自己一人肩上。
想到这里,她不禁暗叹:又该去何处再寻一个如文昭这般精于筹算的人?
“我回不去了...”
甄宓一脸气呼呼的模样,给自己搬来一张椅子,隔案坐在蔡琰对面。
蔡琰这才缓缓抬头,恍然道:“是我疏忽了,竟忘了给你发放此月的俸钱。我即刻遣人去取...”
“不是这个原因,”甄宓眸光晦暗,话音沉闷:“我被休了,成了弃妇...”
说到伤心处,她又轻声哭泣,哽咽着说道:“兄长还让我别回去,留在关中才安全。”
她抬起泪眼望向蔡琰,模样楚楚可怜:“难道袁家还要杀了我不成...”
蔡琰静默地听着,将毛笔轻轻搁上笔山,心中暗叹一声。
对的呢,这才是世家的基操——利益为先,脸面次之,其余皆可抛。
世人都会说她被吕布掳走,而不是被玲绮掳走,其中差别,无人在意,只知她贞节已失,袁氏四世三公,累世清名,乃钟鸣鼎食之族,又岂容门楣之上沾染半分污点?
蔡琰只是没想到,袁熙竟能凉薄至此,连娘家都不让她回。
她蹙眉问道:“那...你有何打算?”
嘭——
甄宓一拍桌案,猛地起身:“我要带兵攻入邺城,活捉袁熙!”
蔡琰闻言一阵哑然,犹豫几下后问道:“然后...杀了他?”
“怎会?”甄宓抹去一把泪水,信誓旦旦道:“我要堂堂正正娶他!”
蔡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