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的荷花山庄，终于卸下了白日的喧嚣。
前厅的灯笼还亮着，映得青石板路暖融融的，后厨的抽油烟机停了轰鸣，只剩下碗筷碰撞的轻响。
餐饮行业就是这样，与用餐高峰期错峰出行，午饭在下午两点，晚饭通常在晚上九点钟。
帮工们把四张方桌拼在院子里，铺上台布，刚摆好碗碟，一股浓郁的香味就从后厨飘了出来——那是王四特意留的“收尾宴”，专做给大家伙儿解馋。
薛郎朗怀里抱着犯困的思涵，纯熙拎着块干净帕子跟在身后，目光始终落在不远处的老两口身上——王四母亲攥着丈夫的左胳膊，掌心都绷出了细纹，小五则稳稳托着父亲的后腰，父子俩的脚步默契地慢着。
王四父亲拄着那根铝合金拐杖，每往前挪一步，拐杖都会在青石板上敲出“笃”的一声轻响，像是在给这段五年瘫痪后的“新生路”打节拍。
他走得确实吃力，右腿还没完全找回力气，落地时总不自觉地发沉，裤脚随着动作轻轻扫过地面，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子，顺着鬓角的白发往下滑。
可那股子兴奋劲儿却藏都藏不住，浑浊的眼睛亮得像淬了光，原本有些耷拉的嘴角一直往上扬着，连呼吸都比平时急促些——方才在屋里还说“慢慢走不急”，真要往热闹的饭桌去，脚步却忍不住想快些，被王四母亲轻轻按住胳膊才肯放缓。
“老头子，稳着点，饭跑不了。”王四母亲笑着嗔怪，指腹轻轻擦去他额角的汗，“这才刚能走，可别累着。”
王四父亲摆了摆没拄拐杖的手，声音还有些沙哑，却透着掩不住的欢喜：“不累……走两步算啥，以前在山上砍柴，一担柴能走二里地。”
他抬眼望向拼成长桌的方向，那里亮着暖黄的灯笼，能闻到后厨飘来的荷香，“真没想到啊……这辈子还能站着走到饭桌前。”
薛郎朗见状，连忙抱着思涵往边上让了让，纯熙快步上前，把帕子递到王四母亲手里：“伯母，您也歇会儿，我来扶伯父。”
薛郎朗则弯腰帮老人调整了一下拐杖的角度，轻声说：“伯父，咱们不急，慢慢走，这桌菜都是王师傅特意给您留的。”
王四父亲点点头，借着众人的搀扶，终于走到了桌边。
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拄着拐杖站定，目光扫过满桌笑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能站稳的双腿，忽然对着薛郎朗和王四笑了——那笑容里，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有对往后好日子的盼头。
刚巧李逵从外面进来，手里还拎着两壶好酒，听说王四父母康复归来，特意绕路来山庄道贺。
员工们都自觉往两边坐，把中间的位置留给薛郎朗一家、王四家人和李逵这位“贵客”。
李逵却笑着往后退：“我就是来沾沾喜气，你们是主人，我坐边上就行。”
薛郎朗一把将他拉到身边：“啥贵客，都是自家人，就坐这儿。”
话音刚落，王四和帮工就端着菜出来了。
第一盘是刚出锅的荷叶粉蒸肉，用新鲜的荷叶包裹着，油润的肉汁渗进荷叶的纹路里，揭开时蒸汽带着荷香和肉香，瞬间飘满整个院子。
“这是我爸传的手艺，用青峰山的糯米泡荷叶水蒸的，肥而不腻。”王四把盘子往中间推了推，“大家快尝尝。”
李逵作为客人，本想等主人动筷，可实在抵不住香味诱惑，率先夹了一块。
肉刚入口，他就拍着桌子喊起来：“我的娘嘞，王师傅你这手艺绝了！肉烂得脱骨，还带着股子荷叶的清香味，比城里大饭店的山珍海味还对胃口！”
帮工们本就眼馋，见他动了筷，也纷纷跟着尝鲜，嘴里全是赞叹，筷子碰得碗碟叮当响。
紧接着，荷花酥、莲子炖猪肚、荷梗炒肉丝接连上桌。
那荷花酥最是亮眼，层层酥皮像真的花瓣一样绽开，咬开里面是豆沙馅，甜而不腻，还混着一丝莲子的清香。
思涵拿着一小块，吃得嘴角沾了糖，王四母亲笑着帮她擦嘴：“这是小四小时候跟着他爸爸学的，练了十年才把酥皮做这么多层。”
王建国又尝了口荷花酥，眉头微微皱了皱：“这个火候还是差了点，酥皮的层次感虽然出来了，但是脆度有些许欠缺。”
他看向薛郎朗，眼里带着歉意，“薛老板，让你见笑了，我这老毛病，见了手艺就忍不住挑刺。”
家传的手艺，王四的手艺都是从王建国手里学来的，王建国自然是最有发言权。
尽管如此，大家对于王四的厨艺已经是非常认可了，不然也不可能有这么好的生意，薛郎朗不免对王建国的厨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六十来岁的王建国康复之后如果可以，再开一个餐饮店也不是不行。
王四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到时候小五跟王建国可以在一个店，王建国坐镇，小五主厨，相信小五很快就可以跟王四一样独当一面了。
酒过三巡，小五端着茶杯站起来，脸涨得通红：“薛老板，我跟我哥敬您一杯！要不是您，我爸妈现在还在家里熬着受累，我这辈子都没机会跟我哥学手艺。”他说着就往嘴里灌茶，茶水顺着嘴角往下淌。
有时候传统文化也有败拙的地方，听说过传男不传女，还第一次听说单传的。
王四也跟着起身，手里的酒杯举得高高的：“薛老板，您不仅救了我爸妈，还让我们两兄弟在山庄有了事业。我没啥大本事，就会做菜，只要您不嫌弃，我王四这辈子就跟定您了，荷花山庄的后厨，我给您守得牢牢的！”
薛郎朗连忙起身，按住他的胳膊让他坐下：“王师傅，这话就见外了。你爸妈的病能好，是他们自己的运气好，意志力强，你的手艺才是咱们山庄的根——没有你这手荷花宴，哪来这么多回头客？”
他端起酒杯，对着满桌人说，“今天我把话放这儿，咱们荷花山庄不是我薛郎朗一个人的，是在座每一位的。谁肯用心干，我就绝对不亏待谁。”
薛郎朗转头看向小五，眉眼间漾着笑意，语气恳切又实在：“小五，你跟着你哥学手艺的心思，我都看在眼里——细心，肯下笨功夫。等你真正出师那天，我先给你涨工钱，再让你哥把招牌菜的诀窍都教你。往后后厨你俩兄弟搭班子，咱们再开个‘王记荷香’的小窗口，专门卖你做的荷花酥。”
这话刚落地，小五的眼睛“唰”地就亮了，像黑夜里陡然淬了光的星星，整个人都往前倾了倾。
他手里的搪瓷茶杯没拿稳，“哐当”一声磕在桌沿上，浅褐色的茶水晃出几滴溅在虎口，他却浑然不觉，攥着杯耳的手指都泛了白，声音发颤又带着雀跃：“真、真的吗薛老板？我、我一定往死里学！将来我做的荷花酥，保准比我哥的还香，让客人排着队抢着点！”
“你小子没大没小的！”王四手疾眼快，屈起指节就往小五后脑勺敲了个板栗——力道轻得像挠痒，指节还带着点厨房烟火气的温度，更像兄长的嗔怪，“刚摸了几天面团就敢说大话？我练荷花酥的油都能浸满三个瓦罐了，你说超就超？”
小五捂着后脑勺“哎哟”一声，吐了吐舌头，脖子一缩坐回凳子上，却还不服气地对着王四的后背小声嘟囔：“我就是有信心嘛……手艺不都是练出来的。”
王四没再跟他拌嘴，转头就对着薛郎朗稳稳拱了拱手，脸上的笑意收了收，神色里添了几分郑重的歉意：“薛老板，您别跟这浑小子一般见识。他年纪轻，没经过啥事儿，听您给点盼头就口无遮拦。您对我们家的恩情，别说让他学手艺，就是我们兄弟俩给您干一辈子都报答不完——这荷花山庄姓薛，永远都不可能有‘王记’这两个字。”
在王四心里，这账算得门儿清：薛郎朗帮他把瘫痪的父亲从鬼门关拉回来，替他撑起家里的天，他才能安安稳稳守着灶台做喜欢的菜。
这份恩情重过山，别说开个小窗口，就是薛郎朗让他把后厨让给别人，他都不会有半句怨言，哪敢肖想挂“王记”的招牌。
他顿了顿，手掌重重拍在小五的肩膀上，语气沉了些：“跟薛老板道歉，说你刚才的话唐突了，也没听清招牌的事儿。”
小五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失了分寸，耳朵都红了，连忙端起茶杯“噌”地站起来，对着薛郎朗深深弯了弯腰，杯沿都快碰到桌面：“薛老板，我错了！我刚才光顾着琢磨做菜了，没细想您说的招牌事儿，嘴快乱说话，您别往心里去。”
薛郎朗看得忍俊不禁，眼底的笑意都快溢出来，连忙抬手按住他的胳膊让他坐下：“快坐快坐，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我就喜欢小五这股子不服输的憨劲儿，率真，不藏着掖着。”
他又转向王四，摆了摆手，“王师傅你也别太拘着他，兄弟俩这样热热闹闹的才好。”
一旁的王建国始终含笑看着，这时才慢悠悠夹起一块荷花酥，筷子稳稳递到小五碗里，声音不高却透着长辈的提点：“你哥的话在理，手艺得沉下心练，急不来；但你这争口气的念头也没错。好好学，别辜负你薛老板的心意，也别辜负你哥教你的功夫。”
小五捧着碗，碗沿的温度暖到心里，他用力点头，扒拉米饭的动作都快了几分，眼里的光比刚才更盛——那是被认可的笃定，是有了奔头的亮堂，像揣了颗小小的太阳。
薛郎朗转而看向帮工里的老大哥赵叔，语气格外诚恳：“赵叔，咱们山庄刚开十来天，您在后厨帮忙一直稳当，火候拿捏得一次比一次准，这段时间真是辛苦您了。这个月，我给您额外奖励五十块钱。还有小张、小李，你们洗菜切菜细致，从不出错，月底每人也都有五十块的奖励。”
薛郎朗转头面向所有工人道：“就不一一点名了，大家都有，工作努力认真，都会有奖励。”
这话一出，帮工们瞬间都激动起来，连手里的筷子都停了。
小张脸涨得通红，连忙站起来，手都不知往哪儿放：“薛老板，这、这才十来天，我们就是干了该干的活，您还特意给奖励……这太不好意思了。”小李也在一旁点头，眼里满是惊喜。
“辛苦就该有回报，这是你们应得的。”薛郎朗笑着摆摆手，夹了块软糯的粉蒸肉放进王四父亲碗里，声音抬高了些，让满桌人都听得清，“大家出来干活，都是为了养家糊口。我薛郎朗别的本事没有，但有一条——绝不会让跟着我的人吃亏。咱们山庄刚起步，以后日子长着呢，谁家要是有难处，不管是老人看病还是孩子上学，都别藏着掖着，跟我说。”
王四父亲捧着温热的碗，指节轻轻摩挲着碗沿，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笑着说：“薛老板，你真是个实在人。小四能跟着你干，是他的福气，也是我们全家的福气。”
一旁的纯熙正给身边的小张分汤，闻言笑着接话：“咱们山庄就像一个家，人多热闹，心齐了，日子才能越过越红火。”
夜风吹过院子，带着些冬季的冷冽，却被温情驱散。
桌上的菜渐渐见了底，酒杯却碰得更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