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廿二的天刚蒙蒙亮,丰兴镇的鸡叫还困在喉咙里没传开,青峰山脚下的荷花山庄已先一步苏醒。
晨雾像掺了水的墨,在山坳里漫着,三百盏大红灯笼从雕花门楼一直挂到荷花池边,暖红的光浸透雾霭,把池面冻得发脆的水镜染成了胭脂色,连池边石栏上的霜花,都像沾了层喜庆的光晕。
薛郎朗站在门楼下,抬手扯了扯藏青色中山装的领口——这是纯熙托县城“巧娘裁缝铺”做的,针脚细得像蚊子脚,衬得他原本就挺拔的身板愈发精神,只是眼底淡淡的红血丝,藏不住连日筹备的疲惫。
“郎哥!砂石厂那边妥帖了!”一阵摩托车“突突”的轰鸣划破晨静,李逵戴着粗布手套的手刚攥住车把,就高声喊着跳下来。
手套指缝里还嵌着机油,裤脚沾着砂石厂的泥星子,“路沿石码得齐整整的,就等老路干透铺水泥。工人们听说山庄开业,吵着要来帮忙,我留了五个看机器,带二十个手脚麻利的过来给你搭把手!”
薛郎朗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带着常年握工具的薄茧:“辛苦你了。带兄弟们去后院领红绸,帮着挂在屋檐下,注意脚下,别踩滑了。”
他顿了顿,眼角弯了弯,“中午跟王师傅说,给兄弟们多加俩鸡腿,管够。”
李逵咧嘴笑出两排白牙,攥着薛郎朗递来的烟往耳朵上一夹:“得嘞!兄弟们就盼着王师傅的手艺呢,说比县城大饭店的还香!”
说罢扭头就喊,跟在摩托车后的工人们立马应和着,扛着梯子往后院去了。
薛郎朗的目光扫过山庄门口的临时停车区——石灰画的车位线笔直工整,足足能停三十辆汽车,这在私家车还稀罕的都川县,已是相当阔气的排场。
他转身进了院,满院的忙碌气扑面而来,比灶上的蒸汽还热乎。
薛定国正踩着小凳,指挥村民往八仙桌上摆果盘。
青花瓷盘釉色鲜亮,里面的花生粒大饱满,瓜子炒得喷香,连糖果都挑了带糖纸的奶糖和水果糖,码得像小山似的,精致又讨喜。
见薛郎朗进来,他举着副红底金字的对联高声喊:“郎朗!快过来瞅瞅,这对联是不是贴歪了?”
那是冯志强亲手写的,上联“荷香引客至”,下联“美味留人归”,横批“大展宏图”,墨色沉实,笔力遒劲得像青峰山的老松,透着股子藏不住的喜气。
薛郎朗走过去,轻轻扶着父亲的手腕帮他对齐:“爸,正着呢。师父的字往这儿一挂,咱这山庄都添了三分文气,七分气派。”
“就你会说。”薛定国笑着下来,眼角的皱纹挤成了花,“你师父对你是真上心,写这对联都想了两天,说不能委屈了你的山庄。”
“妈,纯熙呢?”薛郎朗刚问完,就见张晓娟擦着手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个粗陶茶碗,热气顺着碗沿往上冒。
“刚纯熙熬的姜茶,放了点红糖,快趁热喝了驱驱寒。”她把茶碗塞进儿子手里,指尖触到他微凉的手背,又皱起眉,“你这孩子,连续三天就睡俩时辰,眼都红得像兔子,今天可是大日子,别熬垮了身子。”
粗陶碗的暖意顺着掌心传到心口,薛郎朗喝了口姜茶,甜辣的滋味滚过喉咙,整个人都舒展开:“妈,值当的。纯熙呢?让她别在厨房忙活了,思涵还小。”
“在里头帮王师傅摘菜呢,拦都拦不住。”张晓娟笑着摇头,眼角弯成了月牙,“你媳妇懂事,知道你难,啥都往心里搁。思涵在竹车里乖着呢,你去瞧瞧就知道了。”
薛郎朗掀开门帘进了厨房,一股浓郁的肉香混着高汤的鲜气立马裹住了他。
灶台后,王四正握着菜刀在案板上“当当”切肉,刀刃映着晨光,翻飞间,五花肉被切成方方正正的块,大小差不了半分。他额角渗着汗,却连擦都顾不上,只盯着案板上的肉,眼里全是专注。
纯熙蹲在旁边的小凳上,正细细摘着芹菜叶,指尖沾着点翠绿的菜汁,动作麻利又细致。
竹车就放在她脚边,小思涵穿着粉色的小棉袄,胖手攥着个布老虎玩具,看见薛郎朗进来,立马挥舞着胳膊“咿咿呀呀”地喊,口水顺着嘴角流到下巴,活像个小福娃。
大铁锅炖着的高汤“咕嘟咕嘟”冒泡,汤面上浮着层清亮的油花,旁边的砂锅里,酱色的卤汁正浸着猪肘,香气顺着厨房的气窗飘出去,引得院外看热闹的孩子直咽口水。
“王师傅,辛苦你了。”薛郎朗递过去一支烟,“今天客人多,场面杂,委屈你多费心。”
王四接了烟,往耳朵上一夹,头抬了抬,眼里透着股自豪:“薛老板放心,我把高祖传下来的手艺都亮出来了。御厨红烧肉用老冰糖炒色,炖够两个时辰;荷花酥的酥皮要叠十二层,咬开能掉渣;清蒸鱼用刚从水库捞的活鲤,蒸到鱼眼凸起正好。我弟小五天不亮就去水库了,保证上桌的鱼还带着鲜气。”
纯熙站起身,帮薛郎朗拂去肩上沾的浮尘,又理了理他微乱的衣领:“别太紧张,师父说十点左右到,不让你去接。我刚把果盘都摆好了,客人来了有爸妈招呼,你安心盯着前院就行。”
薛郎朗刚要应声,就听见院外传来震天的腰鼓声,“咚咚锵、咚咚锵”的节奏砸在空气里,震得门楣上的灯笼都晃悠起来。
他快步掀帘出去,只见一支二十人的腰鼓队正迈着整齐的步子走来,红色演出服上绣着金线,鼓槌上的红绸甩得飞扬,引得附近村里的老人孩子都围过来,挤在山庄门口探头探脑。
“薛老板,我们来给你撑场面咯!”腰鼓队队长挥着鼓槌喊,声音比鼓声还亮,“这三天我们把县城东西南北街都转遍了,现在都知道青峰山脚下有个荷花山庄,菜香得能勾魂!”
薛郎朗连忙让服务员搬来条凳,又递上烟和糖果:“辛苦各位师傅,中午一定留下来喝两杯!”
腰鼓声正酣,第一批宾客就到了。
李铁山骑着辆崭新的嘉陵摩托车,车后座绑着个红绸包裹,捆得紧实.
他一看见薛郎朗,立马捏闸跳下来,摩托车的排气管还冒着青烟:“薛总,恭喜开业!我这礼物是特意托人从地区买的,保证实用!”
“铁山叔,您能来就是给我最大的面子。”薛郎朗接过包裹,入手沉甸甸的,“快里面请,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外面风大。”
李铁山摆着手往身后指,只见几辆载着工具的工程车正往这边开:“别急着让我进去,后面还有大部队!你修的这条路太舒坦了,我把工程队的几个老板都拉来了,以后他们拉活儿、聚餐,全定在你这儿!”
话音刚落,一阵汽车喇叭声传来,王小刚的桑塔纳“吱呀”停在门口。
他穿一身深灰色西装,戴着副蛤蟆镜,派头十足,身后两个伙计抬着个半人高的花篮,玫瑰和百合开得正盛,花瓣上还沾着露水。
“薛老板,恭喜恭喜!”王小刚摘下墨镜,快步上前握手,指节上的金戒指闪了闪,“这花篮是清晨从花店现订的,就图个兴旺,祝你荷花山庄生意火得像这花儿一样!”
“刚哥太客气了。”薛郎朗笑着把他往院里引,“里面请,看有啥能搭把手的尽管说,别跟我见外。”
宾客像赶趟似的往山庄来。
县城工商局的张局长提着个红木礼盒,税务局的刘科长扛着幅写着“生意兴隆”的匾额,派出所的赵所长带来了两箱好酒——都是薛郎朗跑业务时结识的熟人,如今都来给他撑场面。
前厅的八仙桌上,礼物堆得越来越高:匾额漆色鲜亮,玉器摆件透着温润光泽,红包封得厚实。
薛定国忙着给客人递烟,张晓娟端着瓜子盘穿梭在人群里,两人脸上的笑容就没落下过。
薛郎朗站在院中央,看着眼前热闹的景象,指尖还留着姜茶的暖意。
晨雾彻底散了,阳光洒在红灯笼上,折射出细碎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