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裹着湿气扑在脸上,我往前走了一步,脚底的金光彻底熄了。莲花簪还在手里攥着,簪尖那点青光微弱地跳了两下,像是风里将灭的灯芯。
我能感觉到身后有东西塌下去了,不是声音,是种沉坠的力道,压得魂体发闷。可我没回头。楚凡和媚萝把路封死了,火墙烧到最后,连灰都没留下。现在能走的,只有前面这一段。
雾越来越厚,走着走着,四周开始浮出影子。先是些零碎的画面——我跪在地上,抬头看一个穿黑袍的人,他伸出手,我竟真的去握。那画面一晃就碎了,又换上另一个:白若璃站在炼魂炉前,手一推,我就栽了进去,她脸上没有表情。
我咬了一下舌尖,疼,但魂体不会流血。这些都不是真的。我知道。
可还是有东西扎进来。五道声音同时响起,从四面八方围住我。
“你不配为人。”
“你害死了云溪。”
“翩翩的血图,你也配用?”
“绾绾为你折寿三年,你记得哪一天?”
“娜娜被夺舍时,还在叫你的名字……你听到了吗?”
我猛地攥紧莲花簪,簪身一震,那圈青光荡开,像水波一样扫过周围。影子全退了一截。
云溪最后点灯的样子浮上来——她一个人跪在殿里,三百盏灯都灭了,只有她手里的那一盏还亮着。她说:“若他回不来,我便以魂祭灯,换他三息清明。”
这念头一起,青光更稳了些。我继续往前走。
影子越来越多,它们不再只是说话,开始伸手抓我。指尖擦过手臂时,像是冰针扎进肉里。我看到清月站在我左边,左臂齐肩断了,血顺着断口往下滴,可她的脸是南宫寒的。
“师父说过,情劫烧心。”那假清月开口,“你现在,心还烧不烧?”
我没理她,只把莲花簪横在身前,一步步往前挪。风翩翩的罗盘碎在我脚边,叶绾绾的心头血滴在蛊盅上,娜娜躺在合欢宗的床上,眼角挂着泪,嘴里却在笑。
这些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
直到我撞进一片空地。
雾突然散了。眼前是一片荒坡,地上插着歪斜的墓碑,有些已经倒了,泥土翻出来,露出半截枯骨。风刮过耳畔,带着腐土味。
乱葬岗。
我认得这里。小时候做过一次梦,梦到自己被人埋进土里,差点窒息醒来。原来不是梦。
远处站着一个人。
白衣,银发,背对着我。她手里提着一把剑,剑尖垂地,没入泥中三寸。她不动,像是已经站了很久。
我喉咙发紧,脚步却动不了。
然后她慢慢转过身。
十八岁的白若璃。
眉间还没有朱砂痣,脸色也不是后来那种冷到底的白。她的眼神……不一样。那时候还有温度,像是冬日里照进屋的一缕阳光,不烫,但能让人想靠近。
她弯腰,从一堆乱石里抱起一个孩子。
那孩子满脸泥污,头发结成块,身上只裹着一块破布。他睁着眼,金瞳在昏暗里闪着光,像野兽一样警惕。
是我。
五岁的我。
她低头看他,手指轻轻拂开他脸上的血痂,动作很轻,像是怕碰碎什么。然后她说:
“从今日起,你叫祁煜。”
那声音不高,可我听见的时候,心口猛地抽了一下。
小祁煜眨了眨眼,声音发颤:“师父?”
“嗯。”
“什么是‘劫’?”
她低头看着他,嘴角微微扬起一点弧度。那是我这辈子没见过的笑。
“是龙,是命,是我……”
话没说完,地面忽然震动。一道黑线从我们脚下裂开,直冲她而去。我立刻明白——这是南宫寒留下的咒印,要抹掉这段记忆!
来不及多想,我冲上去,整个人撞进那片光影里。魂体一触到地面,心口的龙玉就开始发烫。我抬手按住胸口,把魂火往里压。
“借脉一息。”
脚下地穴嗡鸣,一股熟悉的气息涌上来——龙髓的味道。当年就是在这里,她剖开自己的龙母之心,把龙髓灌进我骨头里。
时空像是卡住了。画面一顿,又恢复。
白若璃抱着我,转身离开乱葬岗。她的衣角扫过一块倒下的碑,上面刻着两个字:“灵枢”。
我站在原地,动不了。
原来……我是被造出来的。
不是捡的。是她用龙髓洗骨,用情劫烧心,亲手把我做成“灵枢容器”。为了什么?为了有一天,我能替她扛下整个江湖的劫?
画面开始扭曲,四周的墓碑一根根崩塌,泥土翻涌,像是大地要吞掉这一切。记忆回廊撑不住了,正在瓦解。
我看见她走远的背影,银发在风里飘了一下。小祁煜把脸埋进她怀里,一只手还死死抓着她的袖子。
然后,轰的一声。
整片空间碎了。
碎片像玻璃一样往下落,每一片都映着不同的画面——我在阁楼练功摔下楼梯,她一闪而至接住我;我发烧说胡话,她守了一夜;我第一次杀人后吐在院角,她默默递来水盆……
太多我忘了的,都被藏在这里。
我站在崩塌的中央,双膝一软,差点跪下。可我没倒。手里的莲花簪还在,簪尖的青光没灭。
心口那块龙玉烫得厉害,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我抬手摸过去,指尖碰到玉面的瞬间,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
不是现在的我,也不是过去的我。
是她。
“别往前了……”那声音几乎听不见,“再看下去,你会疯的。”
我没有回答。
因为我看见,在最后一片坠落的记忆碎片里——
她把我放进药池时,手腕划了一道口子,血滴进池水。她闭着眼,嘴唇动了动。
说的是:“若你将来恨我,也别停。”
碎片落地,化成灰。
风停了。
四周黑下来,只剩我一个人站着。脚下不再是乱葬岗的土地,而是一条向下的阶梯,看不见尽头。
我握紧莲花簪,抬脚迈了下去。
阶梯很窄,只能容一人通行。墙壁是暗红色的,像是被血浸透又干涸多年。越往下,空气越重,呼吸都变得吃力。
走了不知多久,前方出现一点光。
很小,摇晃着,像谁提着一盏灯。
我加快脚步。
等走近了才发现,那不是灯。
是一个人影蹲在角落,背对着我,肩膀微微抖着。她手里捧着一块玉牌,正用指腹一遍遍擦上面的灰。
玉牌上刻着两个字。
“祁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