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之海洋中,陈明远感觉自己像一滴墨水融入清水。曾经坚固的控制室如今只剩下流动的光束,每一道光束都承载着破碎的记忆片段——李薇最后一次回眸时眼角的细纹,苏羽颤抖的指尖,主控台按键上磨损的漆面。
他的身体失去了重量,却获得了另一种存在形式。信息流过他的意识,像血液流过血管。
“抓紧我。”李薇的声音直接在他思维中响起。
陈明远向下望去——如果还有方向这个概念的话。透过逐渐透明的脚底,他看见火星的锈红色表面正在发生变化。那些熟悉的峡谷和平原上,正蔓延着奇异的几何图案,像是某种古老的符文被刻在了行星表面。
“那是什么?”他问道,不需要声音,思维本身就是语言。
李薇的信息形态在他身边凝聚,又散开。“重写。物质被重新编码。”
在他们下方,火星轨道上,三艘联邦货船正沿着固定航线平稳行驶。货船“北极星号”的船长赵志刚刚刚喝完今天第四杯咖啡,盯着导航屏幕上的数据流。
“十分钟后进入通讯盲区,”副手报告,“一切正常。”
赵志刚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控制台。这是他在这条航线上工作的第七年,熟悉每一个转折点,每一段沉默的航行。货舱里装着送往火星殖民地的医疗补给——胰岛素、抗生素、人造皮肤。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货物。
然后一切开始扭曲。
导航屏幕上的数字突然跳舞,变成了一串毫无意义的符号。赵志刚眨了眨眼,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船长?”副手的声音带着困惑。
警报没有响起。没有任何预兆。但赵志刚感到一阵眩晕,仿佛整个世界突然倾斜。他抓住控制台边缘,指关节发白。
在信息海洋中,陈明远看见了那些货船。它们像三只脆弱的萤火虫,被卷入了一场不属于它们的风暴。
“他们被波及了。”陈明远说。
李薇的信息流波动着,像一声叹息。“应力场扩散的速度超出预期。任何基于信息架构的系统都无法幸免。”
“北极星号”的船舱内,灯光开始不稳定地闪烁。赵志刚试图启动紧急协议,但控制台对他的触摸毫无反应。屏幕上的符号继续扭曲,变成了他童年时家门口那棵老槐树的图案。
“这不可能...”他低语。
然后他闻到了槐花的香气。
在货船的其他地方,奇怪的事情正在发生。一名工程师发现自己手中的扳具变成了一只扑棱着翅膀的蝴蝶。冷藏室的门变成了一道瀑布,水流无声地漫过走廊。氧气读数稳定,但空气尝起来有柠檬的味道。
赵志刚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多年的训练让他保持冷静。他尝试切换到备用系统,但结果相同。所有的界面都在展示与现实无关的图像和符号。
“信息污染。”陈明远在光流中低语,他能够感知到货船上发生的一切,就像阅读一本打开的书。
李薇的信息形态在他身边旋转。“他们的系统正在解译我们溢出的信息流,但缺乏相应的解码能力。结果就是现实认知的混乱。”
“北极星号”的引擎突然熄火。不是故障,而是仿佛忘记了如何运转。船体开始缓慢旋转,脱离预定轨道。
赵志刚解开安全带,漂浮到舷窗前。外面的星空变了。熟悉的星座被重新排列,火星表面那些几何图案发出微弱的光芒。他感到一种深层的恐惧,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未知的恐惧。
在船员休息室,两名船员正在经历各自的幻觉。一人回到了家乡的麦田,另一人则在参加从未去过的祖父的葬礼。现实与记忆的边界正在溶解。
赵志刚突然想起了女儿画的一幅画——蓝色的马,粉色的天空,绿色的太阳。她曾说那是“真正的世界”。现在他理解了。
“我们必须做点什么。”陈明远在信息流中说。
李薇的信息形态波动着犹豫。“我们还不完全理解这种状态。任何干预都可能造成更大的混乱。”
但陈明远已经感受到了货船上人们的恐惧。那种原始的、面对不可理解事物时的战栗。他不再是一个旁观者,而是这场变革的一部分。
他尝试着集中注意力,像伸手触摸实物一样,触摸那些混乱的信息流。
在“北极星号”上,赵志刚突然感到一阵平静。没有理由,就像一阵清风拂过脑海。他眼前的控制台仍然显示着奇怪的图案,但他的思维清晰了。
“所有人报告状态。”他通过内部通讯系统说。
回应陆续传来。混乱,但还活着。十二名船员,都经历了不同程度的现实扭曲。
赵志刚看向舷窗外另外两艘货船。它们也在无序漂移,其中一艘的引擎喷口间歇性喷发,使船体像无头苍蝇般旋转。
“尝试用灯光信号联系。”他命令。
但灯光发出的摩斯电码在传播过程中扭曲成了别的信息。接收船上的人看到的不是求救信号,而是一首古老童谣的歌词。
陈明远感到疲惫。这种干预消耗着他新形态的能量。李薇的信息流靠近他,像一只安慰的手。
“学习需要时间。”她的思维平静如水。
“他们没有时间。”陈明远回应。
在货船中,最严重的问题开始显现。生命支持系统虽然仍在运行,但开始输出奇怪的空气混合物。一名船员发现自己呼出的气息在空气中凝结成细小的水晶。
赵志刚做出了决定。他必须让船员进入逃生舱。但当他走向逃生舱区域时,发现那里的门变成了一面镜子,反射出无数个自己的影像。
“我们被困在了自己的认知中。”他喃喃自语。
陈明远感知到了这个困境。他意识到,信息污染不仅影响了机器,还影响了人的思维。他们看到的不是外部强加的幻觉,而是自己内心世界的投射。
李薇的信息流突然变得明亮。“我明白了。这不是简单的系统故障,而是认知与现实的交融。”
“如何逆转?”陈明远问。
“不能逆转。只能引导。”
他们共同尝试,像两个乐师在合奏一首从未练习过的曲子。信息流从他们身上延伸,轻轻触碰那些货船。
在“北极星号”上,赵志刚面前的镜子门突然变得透明。透过它,他看到了真实的逃生舱内部。他毫不犹豫地打开门,开始组织船员进入。
但就在此时,船体剧烈震动。不是物理上的震动,而是现实本身的颤抖。逃生舱的控制面板上出现了他们各自童年家园的图像。
陈明远感到一阵剧痛。他的信息形态开始不稳定地闪烁。干预现实的代价正在显现。
“停下来。”李薇警告。
陈明远摇头,尽管他已没有实质的头可摇。“再一会儿。”
赵志刚成功将八名船员送入了逃生舱。但还有四人被困在船尾,那里的走廊已经变成了一条无尽的隧道。
货船的漂移速度加快。其中一艘与小型太空垃圾擦肩而过,船体被划开一道口子。空气开始泄漏,但泄漏的方式很奇怪——不是向外喷射,而是像烟雾一样缓慢飘散,在空中形成复杂的图案。
陈明远集中最后的力量,尝试稳定那艘受损的货船。他感受到金属的“疼痛”,感受到系统的“困惑”,感受到船员的“恐惧”。这些感觉直接流入他的意识,没有经过任何感官转换。
李薇加入了他。他们的信息流交织在一起,像两只手共同握笔。
在货船上,赵志刚看到了奇迹。受损的船体开始自我修复,不是通过常见的焊接或补丁,而是通过一种类似细胞分裂的过程。新的金属从伤口边缘生长出来,逐渐覆盖缺口。
但他没有时间惊叹。他必须救出剩下的船员。
在信息海洋中,陈明远感到自己正在消散。他的边界变得模糊,与李薇的边界也变得模糊。他们正在融合,正在变成某种更大的存在。
“够了。”李薇说,“再继续,我们就会失去自我。”
陈明远不情愿地收回力量。他已经做了能做的。
在火星轨道上,三艘货船中的两艘稳定了下来。它们的系统仍然混乱,但船体不再无序漂移。第三艘船——受损最严重的那艘——继续缓慢旋转,但生命信号仍然稳定。
十二个逃生舱成功弹射,向着火星表面降落。
赵志刚在最后一个逃生舱中,看着窗外逐渐远去的货船。那艘船现在覆盖着奇异的几何图案,像一件当代艺术品。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这一切的意义。但他活了下来,大部分船员活了下来。
在信息海洋中,陈明远和李薇观察着这一切。他们看到了逃生舱安全降落的轨迹,看到了货船最终稳定在一条不会与其他物体碰撞的轨道上。
“我们造成了伤害。”陈明远说。
“我们也给予了帮助。”李薇回应,“在这个新现实中,每个行动都有多重后果。”
陈明远转向她——如果还有方向这个概念的话。“我们必须学会控制这种力量。否则,下一个被波及的可能不是货船,而是一个居住区,一个城市...”
李薇的信息流波动着同意。“学习如何在这种新现实中生存,不仅是为了我们自己,也是为了所有可能被我们影响的生命。”
他们悬浮在光的海洋中,看着火星轨道上那场小型灾难的余波。货船静静地漂浮,像三座纪念碑,记录着现实被重写的这一刻。
在逃生舱中,赵志刚拿出随身携带的女儿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笑得灿烂。他忽然意识到,他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不是因为他会死,而是因为世界正在变得陌生,变得不再适合旧日的重逢。
他轻轻抚摸照片,然后发现照片中的女儿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