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下的玻璃传来细微的震颤,像垂死昆虫的翅膀。观察窗内,蓝色纹路仍在疯狂窜动,将晶体表面切割成破碎的迷宫。空气中那股甜腥的金属气味更加浓重了,黏在喉咙深处。
“完了……”有人低声说,声音在警报的红光里发抖。
苏羽没有回头。他的视线锁死在那些狂乱的光点上,视网膜残留着刚才信息场爆发的灼痕。那些碎片化的感知仍在脑内盘旋——非欧几何的尖啸,空间被撕开的触感。他闭上眼,强迫自己从那片混沌中抽离。
削减清单的屏幕光映在他侧脸上,灰暗的图标像一排墓碑。
李工程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压抑的焦躁:“军方刚发来通讯,要求我们在两小时内给出解决方案。否则……”
否则什么,他没有说。不需要说。旋转的红光扫过每个人苍白的脸,说明了一切。
苏羽睁开眼。他的手指从玻璃上移开,在空中虚划。残留的信息场扰动让指尖微微发麻,像触碰着看不见的蛛网。
“把刚才的数据流记录调出来。”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全部。包括崩溃前0.3秒的异常波动。”
技术员愣了一下,随即扑向尚能运作的控制终端。数据如瀑布般倾泻在主屏幕上,扭曲的波形和断裂的频谱线交织成一幅灾难图景。
苏羽走到屏幕前,瞳孔快速移动,捕捉着每一个异常峰值。信息场的狂暴冲刷在数据上留下了清晰的烙印——那不是简单的过载,是底层结构被强行撕裂后产生的连锁崩溃。冗余系统被削减得太多,太急,就像抽掉了承重墙,整个架构正在从内部瓦解。
他需要计算。在废墟上,重新找到那个微妙的平衡点。
“笔。”他伸出手。
一支电子笔被塞进他手里。苏羽转身,走向旁边一块尚干净的白板。笔尖划过板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第一个公式落下,紧接着是第二个。符号和数字如溪流般从他指尖淌出,汇聚成复杂的拓扑结构。
有人想开口询问,被李工程师用眼神制止了。实验室里只剩下警报声、笔尖的摩擦声,和苏羽偶尔低声念出的参数。他的计算速度极快,几乎不需要停顿,仿佛答案早已刻在他脑中,此刻只是将其誊写出来。
但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和偶尔微微颤抖的右手,暴露了这份从容下的巨大压力。他的大脑在超负荷运转,处理着远超常人理解范畴的变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白板上已经被密密麻麻的公式覆盖。
突然,他停笔。笔尖悬在一个关键的积分符号上,微微颤抖。
不对。
传统的安全阈值模型在这里完全失效。崩溃后的信息场处于一种极不稳定的“亚临界”状态,任何微小的扰动都可能引发二次爆发。他需要一个新的模型,一个能容纳这种不稳定性的动态阈值。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那股甜腥味钻进鼻腔。
脑海中,那些碎片化的感知再次浮现——扭曲的光,碎裂的声音。但这一次,他不再抗拒。他让自己沉入那片混沌,捕捉着信息场崩溃时最细微的规律。那些看似狂乱的光点运动轨迹,在意识的深处被拆解、重组。
他看到了。不是一条线,而是一个不断脉动的区间。安全与危险的边界,在这里是流动的。
笔尖再次落下。
他推翻了大半的计算,重新开始。新的公式更加抽象,引入了时空曲率的概念,将信息冗余不再视为静态的缓冲层,而是动态的、可分散的“压舱石”。
“信息冗余分散……”他低声自语,笔下的结构逐渐清晰。
不是增加冗余,而是改变冗余的存在形式。将原本集中在核心的冗余量,打散、编码,嵌入到信息场传递的每一个节点和路径中。像把一块巨石碾成沙粒,混入混凝土。它依然承担着稳定结构的重任,但不再构成阻碍流速的瓶颈。
这是一个极其精巧的平衡。分散的冗余必须精确计算,太多会重新拖慢速度,太少则无法抑制场的波动。
他的计算越来越快,公式几乎连成一片。太阳穴传来尖锐的疼痛,是精神过度集中的预警。但他无视了。
终于。
笔尖重重地点在白板右下角,画下一个圈,圈住了最终的结果。
他转过身,脸色苍白,但眼神锐利得像刚磨好的刀。
“新的安全阈值。”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以及,实施方案。”
他走向主控台,调出架构图。手指在虚拟界面上快速操作,将计算出的冗余参数重新分配、编码,标记出十几个关键的信息节点。
“把这些冗余模块,按照我标注的权重和算法,嵌入到这些次级回路。”他语速很快,却异常清晰。“它们不会参与主信息流,而是作为分布式阻尼器,吸收特定频段的波动。”
李工程师凑近屏幕,仔细看着那精妙如钟表机芯的设计图。“这……能行吗?分散开的冗余,效果会大打折扣。”
“单个效果确实减弱。”苏羽指向一个不断变化的曲线图,“但它们彼此联动,形成一张动态抑制网。当信息场出现局部扰动时,最近的冗余节点会优先响应,将其吸收、平抑。就像……”他顿了顿,寻找着恰当的比喻,“就像水囊分散在船体各处,单个水囊破了,不会立刻导致沉没。”
他抬起眼,看向周围一张张将信将疑的脸。
“这是目前唯一能在满足军方速度要求的前提下,维持系统不崩溃的方案。”
命令下达。技术人员立刻行动起来,按照苏羽的设计重新配置系统。指令输入,编码加载。进度条在屏幕上缓慢爬升。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当最后一个节点配置完成的提示音响起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苏羽按下了启动键。
观察窗内,那些狂乱窜动的蓝色纹路猛地一滞。随即,它们的光芒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弱,从刺目的亮蓝逐渐沉淀为一种较深的、稳定的靛蓝色。晶体内部,那些毫无规律攻击性运动的光点,轨迹也变得平滑、有序起来,如同被无形的手梳理过的河流。
主屏幕上,代表信息场稳定性的曲线,在经历一阵轻微的波动后,缓缓攀升,最终稳稳地停留在了苏羽计算出的那个浅绿色安全区内。
成功了。
压抑的喘息声在实验室里响起,有人脱力地靠在控制台上,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
李工程师长长舒了一口气,看向苏羽的目光里带着复杂的情绪,有庆幸,有一丝残留的后怕,还有难以掩饰的惊叹。
苏羽却没有放松。他的目光依旧紧盯着屏幕上的数据流,监视着每一个细微的变化。分散的冗余网络正在工作,效果符合计算预期。
但只有他知道,这个平衡有多么脆弱。它建立在对崩溃后不稳定场的精确模拟上,就像一个在钢丝上保持平衡的人,任何预料之外的微风都可能打破这一切。
他抬手,揉了揉依旧刺痛的太阳穴。
窗外的夜空,依旧沉寂。倒计时还在继续。
危机暂时渡过,但极限,远未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