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琰在父亲蔡邕那带着疏离与审视的目光中,依礼入座。赵云则如铁塔般静立其身后,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全场。他们这对组合——一位是近来声名鹊起的才女纸商,一位是英武逼人的年轻武官,在满座儒冠博带的文士群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厅内宾客的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射过来。有好奇,有探究,有欣赏,自然也少不了几分士大夫对“商贾”与“武夫”本能的轻视。蔡琰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中的温度差异。与荀攸、杨彪交好的一些清流官员,目光相对和善;而几位靠近少府监系统或与宦官有旧的官员,则眼神闪烁,带着审视与算计。
蔡邕作为主人,待宾客到齐后,简单致了开场词,无非是“以文会友,切磋学问”之类的场面话。随后,文会便进入了自由交流的环节。仆役们奉上香茗果品,宾客们开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天说地。
很快,便有人将话题引到了近日风头最盛的“云琰纸”上。一位与杨彪交好的光禄大夫抚须笑道:“伯喈公(蔡邕字),令嫒所造‘云琰纸’,如今可是洛阳纸贵啊!洁白胜雪,韧而受墨,实乃文房佳品!老夫近日习字,非‘云琰纸’不能尽兴矣!”
此言一出,顿时引来不少附和。
“是啊!蔡姑娘巧思妙手,改良古法,惠及士林,功莫大焉!”
“听闻此纸制作工艺极为繁复,不知蔡姑娘可否为我等解惑一二?”
众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蔡琰身上。这既是好奇,也是一种无形的考较——想看看这位以造纸闻名的蔡邕之女,是否真有才学,还是徒有虚名。
蔡邕也看向女儿,眼神平静,看不出喜怒。
蔡琰心知这是自己融入这个圈子的关键一步。她从容起身,向众人微微一礼,声音清越悦耳:“诸位前辈谬赞了。琰愧不敢当。造纸之术,乃先贤智慧,琰不过偶得皮毛,加以改良,实不足道。若论纸之优劣,无非‘料、工、心’三字。”
她侃侃而谈,从选料之精(楮皮、麻、藤的配比与处理),到工艺之繁(浸泡、蒸煮、漂洗、打浆、抄纸、压光等七十二道工序),再到匠人之用心(火候、力道、时机的把握),条理清晰,深入浅出,既展现了精湛的专业知识,又不失文雅,将一门工匠技艺,阐述得如同艺术一般。
她并不刻意炫耀秘方,而是着重讲述造纸的原理与不易,言语间充满了对技艺的尊重和对工匠的感念。这番言论,既满足了众人的好奇心,又彰显了自身的学识与格局,顿时让不少原本心存轻视的士大夫刮目相看。
“好!好一个‘料、工、心’!”那位光禄大夫击掌赞叹,“蔡姑娘不仅手艺精湛,见解亦是不凡!将匠作之术,提升至‘道’的层面,难得!难得啊!”
荀攸也含笑点头,投来赞许的目光。连主位上的蔡邕,紧绷的脸色也似乎缓和了一丝。
然而,总有不合时宜的声音。一位与卫家走得近的博士,带着几分酸意开口道:“蔡姑娘高论。不过,自古士农工商,各有其序。吾辈读书人,当以经史子集为要,这工匠之事,终究是末业。姑娘身为蔡公之后,沉溺于此,未免有些……舍本逐末了吧?”
这话就带着明显的挑衅和贬低了,暗示蔡琰不务正业,丢了士族的脸面。
厅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蔡琰,看她如何应对。
赵云在后面听得火起,拳头捏紧,恨不得上去给那酸儒一拳,被蔡琰用眼神制止。
蔡琰神色不变,微微一笑,反问道:“敢问这位先生,仓颉造字,可否算‘工匠之事’?蔡伦造纸,又可否算‘末业’?若无纸,经史子集何以传承?文明何以延续?琰以为,无论治学抑或技艺,但能利国利民,便非末业。君子不器,然君子亦需器以载道。纸,便是承载我辈学人道心之器,岂可轻贱?”
她引经据典,逻辑严密,一番话既驳斥了对方的谬论,又抬高了造纸术的意义,可谓掷地有声!
“说得好!”杨彪率先出声支持,“器以载道!此言大善!若无知纸,我等今日焉能在此谈经论道?蔡姑娘此举,乃是功在千秋的实事!”
“不错!纸上谈兵易,脚踏实地难!蔡姑娘知行合一,令人敬佩!”不少清流官员纷纷附和。
那出言挑衅的博士顿时面红耳赤,讪讪地说不出话来。
经此一役,蔡琰算是真正在名士圈中初步立住了脚跟。她不仅展示了才学,更展现了不卑不亢的气度,赢得了不少人的尊重。
随后,文会进入诗词唱和环节。有人以“纸”为题,请蔡琰赋诗。蔡琰略一沉吟,便口占一绝,诗句清丽,意境高远,既咏纸之德,又抒己之志,再次博得满堂彩。
就连一向严苛的蔡邕,在听到女儿的诗句后,眼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他或许仍不喜女儿“操持贱业”,但女儿的才学,确实无可指摘。
蔡琰趁热打铁,将带来的“云琰文会笺”分赠给在座诸位名士,请大家品评。纸张的精美绝伦,再次让众人赞叹不已,纷纷表示以后要用此纸书写。
文会的气氛,因蔡琰的出色表现而变得更加热烈融洽。她巧妙地周旋于诸位名士之间,谈诗论文,应对得体,既不过分张扬,又充分展示了才华,迅速成为了场中的焦点之一。
赵云看着师姐在众多大人物面前侃侃而谈,游刃有余,心中佩服得五体投地,同时也暗暗松了口气。看来,师姐这一步是走对了。
然而,就在文会气氛一片祥和之际,谁也没有注意到,在厅堂角落,几位与宦官关系密切的官员,正低声交换着眼神,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风暴,往往孕育在平静之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