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马坡的伏击战鼓尚未完全停歇,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与李崇心中那份掺杂着憋闷的快意交织在一起。他一面下令清点战果、救治伤员,一面目光阴沉地扫过正在谷底默默收拢队伍的赵铁山残部。那百余人虽然伤亡近半,却依旧沉默如山,透着一股让李崇极为不舒服的韧劲。
就在此时,一名斥候飞马来报,声音带着急促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将军!落鹰涧方向传来巨响,似有山崩地裂之声!烟尘冲天而起!”
李崇心头猛地一跳!落鹰涧?那不是秃狼主力驻扎之地吗?难道……
他立刻联想到夏明朗之前那份关于“诱敌”的军情,以及赵铁山这支敢死队般的诱饵。一个让他脊背发凉的念头骤然浮现——夏明朗的真正目标,从来就不是这一千五百追兵,而是落鹰涧里的秃狼主力!那巨响,那烟尘……
“不好!”李崇失声低吼,瞬间明白了夏明朗的整个谋划!他被利用了!夏明朗用这一千五百狼骑和他李崇的三千主力作为牵制和诱饵,真正目的是为了创造机会,对秃狼主力发动致命一击!
“全军听令!”李崇再也顾不上什么战果清点,声音因惊怒而有些变形,“立刻整队!目标落鹰涧!全速前进!”
他必须立刻赶过去!无论夏明朗在落鹰涧做了什么,他都不能让功劳被独吞,更不能让夏明朗有机会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三千边军主力,刚刚经历了一场激战,尚未得到充分休整,便在李崇的严令下,拖着疲惫的身躯和伤员,乱哄哄地向着落鹰涧方向狂奔。队伍失去了之前的严整,显得仓促而狼狈。
然而,当他们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地赶到落鹰涧入口时,却被眼前的景象彻底震撼了!
想象中的激烈战场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如同末日过后的死寂与狼藉。
原本狭窄的涧口仿佛被巨力拓宽了不少,地面上覆盖着厚厚的、混杂着泥沙、冰块和破碎杂物的淤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泥腥味,以及……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抬眼向涧内望去,更是触目惊心!
昔日相对平坦的河滩营地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浑浊的、尚未完全退去的“汪洋”。折断的帐篷、散落的兵器、泡得发胀的粮袋、以及无数人和马的尸体,在泥水中载沉载浮,随着缓慢的水流微微晃动。两侧的岩壁上,留下了明显高于平时水位线的水渍痕迹,昭示着不久前这里曾经历过怎样一场恐怖的洪水肆虐。
一些侥幸躲在高处岩石上的零散狼骑,如同受惊的鹌鹑,瑟瑟发抖,眼神空洞,早已失去了抵抗的意志。
而在这一片狼藉之中,一支队伍正在有条不紊地活动着。正是夏明朗率领的“阵风”主力!
他们分成数股,一部分人驾着临时扎成的木筏,在积水中打捞着尚有价值的兵甲、物资;一部分人则在泥泞的岸边,清点着缴获,看管着俘虏;更多的人,则在侯荆等人的带领下,如同经验丰富的猎手,仔细搜索着每一处岩缝和高地,将那些残存的、失魂落魄的狼骑士兵如同驱赶羊群般集中起来。
夏明朗本人,则站在一块干燥的高地上,正听着赵铁山的汇报。赵铁山已经与主力汇合,虽然身上带伤,精神却异常亢奋,正指着远处一具特别魁梧、穿着精良铠甲的尸体说着什么——那正是试图顽抗,却被赵铁山亲手斩杀的秃狼!
整个场面,与其说是战斗,不如说是一场单方面的清理与收割。“阵风”士卒们脸上带着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完成任务后的平静与隐隐的自豪。他们动作熟练,配合默契,显然不是第一次处理这样的场面。
李崇和他身后的三千边军,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僵立在涧口,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他们拼死拼活,付出不少代价才吃掉了一千五百狼骑。而夏明朗,却在这里,以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方式,几乎兵不血刃地……淹没了秃狼的四千主力?!
这巨大的反差,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抽在李崇和每一个边军士兵的脸上。他们之前的牺牲和奋战,在此刻显得如此……可笑和微不足道。
李崇的脸色,从最初的震惊,迅速转为铁青,再由铁青变为一种极度的、几乎要滴出墨来的阴沉。他死死攥着缰绳,手背青筋暴起,胸口因愤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挫败感而剧烈起伏。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戏耍的猴子,拼尽全力表演了一番,却发现观众早已散场,而真正的角儿,已经在后台摘取了最大的桂冠。
夏明朗似乎才注意到李崇的到来,他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涧口那支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边军队伍,脸上没有任何得意之色,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但这平静,在李崇看来,却是最大的嘲讽!
“夏——明——朗!”李崇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他猛地一夹马腹,冲出队伍,来到夏明朗面前,马鞭直指那片狼藉的涧内和正在忙碌的“阵风”士卒,厉声质问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何擅自行动?这水攻之法,为何不提前禀报本将?你眼里还有没有军法?还有没有我这个主帅?!”
面对李崇的滔天怒火,夏明朗只是微微挑眉,语气依旧平淡:“李将军何出此言?末将之前不是已派人将军情与诱敌之策呈报将军了吗?将军于野马坡大破狼骑追兵,正是此策成功之关键。至于这水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片汪洋,淡然道:“乃是末将见落鹰涧地势特殊,敌军松懈,临时起意,因地制宜之举。战机稍纵即逝,若等层层上报,只怕秃狼早已率部远遁,贻误军机。末将所为,一切皆是为了歼敌制胜,想必……徐帅与朝廷,能够体谅。”
这一番话,绵里藏针,将李崇的指责轻轻挡回,反而将“及时把握战机”的功劳揽在了自己身上,更隐隐点出,若按部就班等他李崇决策,早就错失良机了。
李崇气得浑身发抖,却一时语塞。夏明朗确实派人送过信,虽然那信更像是一个通知而非请示。而眼前这辉煌到令人嫉妒的战果,更是让任何“擅自行动”的指责都显得苍白无力。
功劳,是实实在在的。而且,是天大的功劳!
李崇看着夏明朗那平静无波的脸,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些虽然疲惫却眼神锐利的“阵风”士卒,再看看自己身后那些同样疲惫、却更多是茫然和震惊的边军士兵,一股前所未有的屈辱和杀意,涌上心头。
请君入瓮?他李崇,才是那个被夏明朗一步步“请”入彀中,眼睁睁看着对方摘走最大果实的人!
这落鹰涧口,气氛瞬间变得比涧内的泥水还要冰冷、粘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