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同浓墨般笼罩了砺石城,白日里那场由王诏带来的喧嚣与激愤,在寒冷的夜色中沉淀为一种更加深刻而压抑的凝重。
城中央,那座曾被用作指挥、半边坍塌后又经粗略修补的城楼内,数支牛油火把在墙壁的支架上噼啪燃烧,跳动的火光将围坐在粗糙木桌旁的寥寥数道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
这是“阵风”最核心的决策圈。夏明朗坐在主位,脸色在火光映照下依旧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却沉静如深潭。左手边是依旧愤懑难平、如同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般的赵铁山;
右手边是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在桌面上轻叩、显然在飞速盘算的王栓子;侯荆沉默地坐在阴影里,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偶尔闪动的眸光显示着他的存在;老孙头也破例在场,坐在下首,满是皱纹的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色。
城楼外,寒风呼啸,更衬得楼内寂静异常,只有火把燃烧的细微声响和众人沉重的呼吸声。
“先生,俺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弯弯绕绕!”赵铁山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压抑着怒火,如同闷雷滚过,“但俺知道,王都那帮老爷没安好心!
这‘荡寇将军’就是个套索,龙渊关就是断头台!咱们要是真傻乎乎地去了,就是把脖子伸进去让人砍!”
他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木桌上,震得碗里的水晃荡不已:“要俺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那阉人和他带来的几百禁军,看着光鲜,真动起手来,不够咱们塞牙缝的!做了他们,咱们据城自立!这西疆天高皇帝远,狼骑新败,谁还能奈何得了我们?”
他的话语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厉,却也透着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疯狂。
“铁山,慎言!”老孙头忍不住出声,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和忧虑,“杀了天使,形同造反!届时我们面对的就不是猜忌,而是王廷的雷霆之怒,是源源不断的大军征讨!我们这点人马,守得住一时,能守得住一世吗?粮草从何而来?兵源如何补充?最终不过是困死在这孤城之中!”
老孙头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众人心头。据城自立,听起来痛快,实则是取死之道。
王栓子这时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老孙头说得在理,硬抗是下下策。但赵大哥的担忧也没错,龙渊关确实是龙潭虎穴。”他看向夏明朗,“先生,我们能否借力打力?比如,拖延时间?就以城池残破、伤员众多、需要时间休整为由,迟迟不动身。或者……向镇西大将军直接上书,陈述我们的困难,请求暂留砺石城?”
夏明朗微微摇头,声音平静却带着看透局势的清醒:“拖延终非长久之计,王都会不断催促,徒增恶感。至于上书镇西大将军……”他顿了顿,“且不论他是否愿意为了我们这支来历不明的孤军去违逆王都的意图,就算他愿意,我们也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入另一个可能更深的火坑。边军体系盘根错节,我们贸然投入,依然是寄人篱下,生死操于他人之手。”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那跳跃的火苗上,仿佛在凝视着未来的重重迷雾:“王命,是枷锁,但也未尝不是一层暂时的护身符。至少在明面上,他们现在还不会直接对我们动手,还需要这层遮羞布。我们要做的,不是砸碎这枷锁,而是……戴着它,跳出他们预设的舞步。”
“先生的意思是……?”王栓子若有所思。
“我们要去龙渊关。”夏明朗语出惊人,让赵铁山猛地瞪大了眼睛。
但夏明朗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的精神为之一振:“但不能就这么去。我们要让他们知道,‘阵风’不是可以随意揉捏的软柿子,不是他们想象中那群可以任意驱使、然后兔死狗烹的残兵。”
他的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轻轻划动,仿佛在勾勒无形的阵图:“我们要提出我们的条件。第一,‘阵风’之名,乃军魂所系,必须保留独立营号,建制不得拆分!这是底线!”
“第二,麾下将士,皆是百战余生的有功之臣,需按战功统一叙赏,不得歧视打压!我们要争取应得的待遇和尊重。”
“第三,”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前往龙渊关路途遥远,沿途多有沙匪溃兵为祸。我等既受王命,当为国分忧。请求准予我等在途中,自主择机剿匪靖边,以安地方,亦可在实战中磨合队伍,演练阵法。”
三条要求,条理清晰,合情合理。保留建制是护住根本,叙功请赏是争取权益,而自主剿匪,看似是为国效力,实则是要争取行军的自主权,避免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同时还能锻炼队伍、获取补给,更能在民间积累声望,增加自身的分量和话语权!
这是一场阳谋。我依旧遵从你的调令,但我有自己的意志和行事方式。你若答应,我便在你的框架下行事;你若不答应,便是你无容人之量,阻挠我为国效力。
赵铁山愣了片刻,猛地一拍大腿,低吼道:“妙啊!先生!就这么干!咱们既要里子,也要面子!看那阉人怎么接招!”
王栓子也露出了钦佩的神色:“先生此计甚好!进退有据,既全了王都颜面,又为我等争得了喘息之机和活动空间。只是……那使者恐怕不会轻易答应。”
夏明朗神色不变:“他只是一个传声筒,做不了主。我们提出要求,他必须上报。这一来一回,又能为我们争取不少时间。而且,我们将要求摆在明处,占据了道理,若王都连这点要求都不应允,其猜忌之心便昭然若揭,届时,天下人又会如何看待?”
老孙头闻言,紧锁的眉头也稍稍舒展了一些,喃喃道:“以退为进,以守为攻……先生深谋远虑。”
侯荆在阴影中微微点头,显然也认同了这个方案。
夜议至此,方向已然明确。不是在“去”与“不去”之间做生死抉择,而是在“如何去”上做文章,在看似顺从的框架下,争取最大的自主权和生存空间。
“阵风”这柄刚刚淬火成型的利刃,尚未指向外敌,便已不得不先学会在内部的倾轧与算计中,小心翼翼地展露自己的锋芒,守护自己的灵魂。
火光摇曳,将众人坚定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砺石城的这个夜晚,注定无眠。而一场与王都之间不见刀光剑影,却同样凶险的博弈,就此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