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靠在舒太妃肩头,压抑的哭声终于低低溢出,肩头微微耸动。
舒太妃拍着她的背安抚,目光灼灼地看向允礼:“你口中那台长相思,确实是我命人从甄嬛手里夺回来的。那本是先帝赏我的物件,我不过是收回自己的东西,与玉隐毫无干系。即使她千不愿万不愿,也无可奈何!”
允礼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泛白如霜,喉间溢出一声冷笑,眼底却无半分信服,反倒添了几分讥诮:“额娘何必如此袒护她?儿子自然知晓长相思是额娘的旧物,只是此事未免太过凑巧。偏偏在嬛儿提及此琴之事后,额娘便突然要收回,不正是为了替玉隐开脱吗?”
他抬眼看向舒太妃,往日温润的眸子里满是执拗的寒凉:“额娘素来因着同是摆夷一族而疼惜玉隐,可也不能为了护着她,便纵容她做出断了旁人念想的事!”
舒太妃闻言一怔,随即脸色沉得愈发厉害,指着允礼气得浑身发颤:“你…你这混帐东西!竟这般曲解我的心意!我何时纵容过玉隐?分明是你被猪油蒙了心,只信蛇蝎贱人的话,却不信自己的妻子和额娘!”
殿内暖炉的火光明明灭灭,映得允礼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仍梗着脖子不肯服软,只死死盯着玉隐,仿佛要从她脸上看出几分破绽。
舒太妃气得胸口剧烈起伏,素色衣袖猛地一甩,指尖几乎要戳到允礼鼻尖,声音里满是讥讽与痛心:“你当我瞎了眼睛?昨日你从江南星夜赶回来,车马未歇便偷偷直奔凌云峰,那时候甄嬛怕是早把怀了龙胎、不日回宫的实情都告诉你了吧!”
她冷笑一声,目光如利刃般剜着允礼:“你难道没极力挽留过?没说要带她远走高飞、寻一处世外桃源安养?可结果呢?她还不是转身就踏着龙胎回宫,做她的钮祜禄莞妃去了!”
“这样一个为了权势能弃你于不顾、为了复位能精心算计的女子,分明是无情无义、冷血冷情的主儿,你却还把她放在心尖上,为了她的一句话就苛责自己的福晋,”舒太妃越说越气,声音都带上了颤音,“你醒醒吧!这般拎不清,真是愚蠢透顶!她挑拨你与玉隐的关系,不过是怕你身边有真心待你的人,怕你不再是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棋子!”
允礼浑身一震,舒太妃的话如同一把尖刀,狠狠剖开他刻意回避的过往。凌云峰上的月光、甄嬛含泪的眼眸、自己那句“我带你走”的誓言,此刻都成了刺向他的利刃。他踉跄着后退半步,脸色惨白如纸,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辩驳不出,眼底的执拗与寒凉渐渐被痛苦与迷茫取代。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指尖死死抠着掌心的旧痕,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辩解:“嬛儿她…她定是有苦衷的……甄大人病重宁古塔,举家性命皆系于皇兄一念,她除了回宫,别无他法接回自己的父亲。”他垂着眼,似在说服母亲与玉隐,更像在欺骗自己,“她素来重孝,怎会为了权势弃家族于不顾?”
“呵……”一声凄笑自玉隐唇间逸出,似浸了寒潭秋水,凉得刺骨。她抬手拭泪,指尖划过脸颊时却带起几分决绝,眼底泪痕未干,嘲讽已如霜雪般覆满:“她几句轻飘飘的‘苦衷’,你便信得死心塌地?”话音陡然拔高,积压多年的怨怼如决堤之水,“你当年奉旨远赴西南边陲,马蹄扬尘未散满两月,她腹中就怀上了皇帝的龙胎!”
她莲步轻移,上前半步,凤钗上的珠玉随着动作轻颤,目光却如银针刺向允礼:“昔日凌云峰上,松涛为盟,晨露为誓,你道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情根深种,如今看来,不过是她权衡利弊时的一场假意逢迎!”朱唇轻启,字字泣血,“王爷扪心自问,若她对你有半分真心,怎会在你转身离去后,迅速攀附皇权?怎会怀着龙胎风光回宫,连一纸书信、一句解释都未曾给你?你执念的‘苦衷’,不过是她谋夺前程的遮羞布,是你自欺欺人的幌子!”
话音未落,玉隐已上前一步,眼底翻涌着压抑多年的怨怼:“王爷莫要再自欺欺人了!她本就是个无情无义的女子,凉薄到骨子里!为了攀附皇上,她能狠心舍弃槿汐姑姑——那可是陪了她数年、为她出生入死的掌事姑姑啊,说送就送给苏培盛做对食,只为换得宫中一条顺畅路!更别提温太医,他对她掏心掏肺,甘愿为她赴汤蹈火,到头来不过是她回宫的垫脚石,是她用来稳固恩宠、扫清障碍的棋子!这样的女人,心中只有权位富贵,何曾有过半分真情?”
玉隐猛地从袖中抽出一卷泛黄的纸笺,狠狠掷在允礼脚边——纸页散开,朱砂勾勒的龙凤纹样虽已褪色,“甄嬛”与“允礼”的生辰八字却依旧清晰,正是当年两人私定终身的合婚庚帖。“还记得这东西吗?”她笑得愈发凄迷,泪水却汹涌而下,“那日我去安栖观拜见额娘,趁她与槿汐不在,命择澜悄悄取来的!你以为这是你们情比金坚的见证?可瞧瞧,她拿着与你的庚帖,转身就怀了你皇兄的龙种!”
她俯身,指尖点着庚帖上的字迹,声音里满是悲怆的荒诞:“多可笑啊!你把这张纸视若珍宝,我把它当警醒,如今看来,不过是她戏耍你的工具!你为了她苛责我、怀疑我,可她连与你私定的庚帖都能弃之如敝履,你的深情,从头到尾都是一场天大的笑话!”
允礼浑身剧震,目光死死钉在脚边的庚帖上,那熟悉的字迹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得他眼仁生疼。玉隐的话语淬着冰与毒,字字句句都往他心口最软的地方扎,再与庚帖上刺目的朱砂红缠作一团,将他多年来小心翼翼、自欺欺人的幻境碾得连灰烬都不剩。
他记起西南的风沙里,自己攥着她绣的平安符辗转难眠;记起凌云峰的晨雾中,她依偎在他肩头,软语呢喃“此生唯你”;记起她垂泪时眼尾泛红,指尖抚过他脸颊说“定不负君”。这些曾支撑他熬过无数孤寂日夜的念想,此刻全成了最锋利的刀,在他心头翻来覆去地割划,疼得他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
他张了张嘴,喉间腥甜汹涌而上,那句“不是这样的”堵在喉头,憋得他脖颈青筋暴起,终是化作破碎的呜咽。身形踉跄着撞向朱漆柜角,冰凉的木棱狠狠硌着肋骨,寒意顺着衣料钻透肌理,脸色白得如同褪尽了所有生气的宣纸,唇瓣泛着死灰,连一丝血色都寻不见。
玉隐见状,眼底怨毒更甚,字字如刀:“王爷还看不清吗?她对槿汐尚且能弃如敝履,对温太医能利用得干干净净,对你这点情意,在皇权富贵面前,不过是她随手可弃的尘埃!”
良久,他垂眸望着掌心早已干涸的泪痕,薄唇微动,声音微弱得似风中残烛,却带着几分蚀骨的悲凉与偏执:“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话音未落,舒太妃鬓边银簪映着微光,神色间满是疼惜。她走到允礼身边,目光掠过地上的庚帖,又落在儿子惨白如纸的脸上,终是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柔得像浸了温水:“额娘知道你念着这两句诗,心底终究是放不下她。”
她抬手,指尖轻轻抚过允礼鬓边的碎发,动作温柔却带着的笃定:“可水往低处流,人要往前看。你们的缘分早在她踏入紫禁城的那一刻便尽了,那些凌云峰的时光,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顾好身边真心待你的人,别再揪着过往不放,才是对自己最好的成全。”
允礼浑身一僵,垂在身侧的手指猛地攥紧,那点刺痛却远不及心口翻涌的钝痛。他抬眼望着额娘鬓边的霜华,喉间动了动,那句“可她曾说过此生不负”到了嘴边,终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消散在殿内微凉的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