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抱着胧月的手臂紧了紧,心口一窒,却还是忍不住补了句:“娘娘明鉴,妾身并非无理取闹。那采苹模样实在出挑,王爷待她虽无格外情意,可朝夕相处,谁能保得准日后?妾身也是为了王府安稳,为了元澈……”
“采苹的事,你若实在挂心,往后再议也不迟。”年世兰打断她的话,放下茶盏,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冷,“但你要记着,果郡王心里的人是谁,从来由不得旁人摆弄。真要为了元澈好,不如多顾着王府里的安稳,打理好家事,教养好子女,让王爷无后顾之忧,这才是正途。别让那些小聪明,最后反倒害了自己,连带着元澈也落个‘生母不贤’的话柄。本宫这话,隐福晋可听明白了?”
胧月似是被说话声惊扰,小嘴抿了抿,发出细碎的咿呀声。甄玉隐连忙低头轻哄,看着孩子重新睡去的模样,先前翻涌的焦虑虽淡了些,可关于采苹的念头,终究还是在心底留了个影。她抬眼看向年世兰,郑重点头:“娘娘教诲,妾身句句都听明白了,也记下了。”
满院东风,海棠铺绣,梨花飘雪。寿康宫外的几株老梨树正到了盛极而落的时节,白瓣儿乘着暖融融的风,或簌簌粘在朱红宫墙上,或轻悠悠落在阶前的青苔里,连宫门口那对石狮子的鬃毛间,都积了薄薄一层,倒像是落了场早来的春雪。墙根下的海棠开得正好,浓艳的红与梨花的素白相映,风过处,花香与雪色缠在一处,漫进雕花窗棂里。
今岁六十有五的皇太后乌雅沉璧倚在同样年老的孙竹息身边,站在雕花窗子前看着满院的梨花飘落。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鬓角也早已染霜,可眉眼间的轮廓依旧柔和,那挺直的鼻梁与温润的唇形,依稀能窥见她年轻时恬静秀丽的模样。她枯瘦如残枝的手腕上,串着颗颗饱满硕大的蜜蜡佛珠手串——那是隆科多当年特意从香山寺为她求来的吉物,此刻却几乎要坠得她撑不住,唯有指节无意识地紧紧摩挲着温润的蜜蜡,才勉强稳住。她望着纷飞的花瓣,黯然叹息道:“敬妃这孩子,从前在王府里当格格时就瞧着稳重,后来伺候哀家,更是谨谨慎慎的。谁能想到,竟会动了那样的心思——华贵妃的孩子难得,又是皇家血脉,她怎能糊涂到去碰那份不该碰的念想?皇后和华贵妃那般睚眦必报的人,自然是容不得她了。”
“太后您仁厚,总念着旧情。”孙竹息连忙上前半步,轻轻替她拢了拢肩上的素色披风,“敬妃娘娘往日是周全,可深宫里头,人心最是难测。许是看着四阿哥没了亲生额娘,又瞧着皇后娘娘把三阿哥教养得体面风光,才起了不该有的心思,觉得总算六阿哥会有出头之日了。只是她千不该万不该,忘了皇后娘娘的手段,更忘了华贵妃娘娘眼里揉不得沙子。”
乌雅沉璧目光落在阶下那片被花瓣覆住的青石板上,语气添了几分怅然与刺骨的寒凉:“哀家不是怪她糊涂,是可惜。从前惠贵人在时,姐妹俩还常来寿康宫给哀家请安,陪哀家说说话。如今惠贵人去了,敬妃也……这满宫的梨花,倒像是替她们落的,也替那些冤死的人落的。”她顿了顿,喉间剧烈哽咽,枯瘦的手死死攥住蜜蜡佛珠,指节得几乎要嵌进鸡油黄的蜡质里,“这般落雪似的光景,倒让哀家想起隆科多……那年也是这样的梨花天,他还笑着说梨花素净如我。可谁能想到,他最后竟落得那样惨烈的下场,连个体面的收殓都没有!还有胤禵,我的十四儿,不过是不愿同流合污,就被圈禁在宗人府那般阴寒之地,想见一面都难如登天!”
孙竹息脸色骤变,连忙跪地叩首:“太后!慎言!这话要是传出去……”
“传出去又如何?”乌雅沉璧猛地抬高声音,眼角的皱纹因极致的恨怒而扭曲,可即便情绪翻涌,那双眼眸的底子依旧清亮,依稀能寻见当年恬静神色的残影,浑浊的眼里迸出骇人的光,“他连亲弟弟都能囚,连帮他坐稳江山的功臣都能下狠手屠戮,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哀家这太后的位置,不过是他用来装点仁孝的幌子!这些年,哀家看着他一步步扫清异己,看着宫里人一个个沦为棋子,连敬妃都没能逃过……他哪里还有半分骨肉亲情!”
“太后,您身子要紧啊!”孙竹息膝行半步,声音带着哭腔,“隆科多大人和十四爷若在天有灵,也不愿见您这般作践自己。想当年您尚未入宫时,多少人夸您恬静秀丽,性子温和,可如今……”
“如今只剩这满心的恨了。”乌雅沉璧自嘲地笑了,笑声嘶哑得像破锣,“哀家守着这空荡荡的寿康宫,守着一串冰冷的佛珠,守着两个再也见不到的人,日日对着那个冷血的儿子,这才是最狠的作践!”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恨意,目光重新落回梨花上,却多了层死寂的灰,“他总劝哀家,宫里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好,可哀家看着敬妃这样,看着六阿哥无依无靠,怎么能真的闭眼?皇后眼里只有三阿哥,华贵妃又怀着身孕,哪有心思真顾念六阿哥?哀家这把老骨头,也只能闲时多召他来宫里,给些点心玩意儿,算是尽点心了——好歹,这宫里还有个能让哀家想起点人情味儿的孩子。”
“太后您有这份心就够了。”孙竹息低声道,“前日您让小厨房做的豌豆黄,六阿哥吃了两块呢,还说比御膳房的香甜。有您帮衬着,皇后娘娘便是有别的心思,也得顾忌着您的脸面。再说,您素来看重的德贵人,瞧着也是个能安稳度日的,往后说不定还能帮衬着照看些宫里的事。”
“德贵人也是个好的,虽然比不上眉庄…”乌雅沉璧微微点头,目光却依旧胶着在飘落的梨花上,像是透过花影看见了旧时人影,“哀家给她赐‘德’字封号,就是盼着她能守得住本心,别学那些走了岔路的,更别落得和隆科多、胤禵一样的下场。隆科多当年总说,‘贤德’二字是女子立身的根本,可惜啊,这宫里能守住的人太少,而毁了这一切的,正是哀家的亲儿子!”
风又起,几片梨花落在她的发髻上,素白得像一点无声的叹息。乌雅沉璧抬手拂去花瓣,指尖冰凉得像块寒冰,柔和的侧脸在花影中更显落寞,那残存的秀丽轮廓里,只剩化不开的悲凉:“但愿六阿哥能平安长大,但愿德贵人能守住初心。这宫墙里的雪,从来都不只是梨花,还有冤魂的血,骨肉的泪。哀家只求这些孩子能安安分分的,别再出什么岔子了——也免得九泉之下的隆科多,还有我那苦命的胤禵,再替哀家、替这肮脏的皇宫挂心。至于他……哀家只盼着自己走得早些,眼不见为净!”
寿康宫的角门处,风卷着梨花掠过青灰宫墙。谁都没发觉,一名身着花青色旗装的中年嬷嬷正贴着墙根缓缓退开,她将帕子紧紧按在唇上,压下呼吸,待确认殿内二人未曾察觉,便立刻直起身,脚步急促地朝着养心殿的方向奔去,青布鞋底踏过积满花瓣的石板路,留下一串转瞬被风掩盖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