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的光压在肩上,像一层湿透的旧布。我右臂的鳞甲还在震,市井纹路顺着皮肤游走,仿佛刚从一口滚烫的大锅里捞出来。魔胎凹陷下去的那块还没恢复,表面裂痕渗着暗红液体,像是被砸漏的皮囊。
我往前迈了一步。
脚底踩到的不是石头,而是某种黏稠的回响。地面微微颤,像是有东西在下面呼吸。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骨节错位声。
像是伞骨在体内展开。
我猛地转身。
宋君婉站在原地,骨伞尖端抵住心口,伞面裂开的纹路里浮现出无数画面——糖葫芦摊前她回头笑了一下,竹舍外她塞给我一张字条,地牢中她挡在我前面,鞭子落下时肩膀塌了半边……那些记忆不是闪现,而是像水一样漫出来,顺着伞骨流淌。
她的眼睛还是红的,但不再浑浊。那目光穿过血雾落在我身上,清晰得不像将死之人。
我想冲过去。
可身子动不了。
不是被禁锢,也不是中了什么术法,而是我的腿自己不肯动。好像身体比脑子更清楚——这一幕,不能打断。
她嘴唇动了动。
没有声音。
下一瞬,骨伞推进。
一寸,两寸,直到整根伞柄没入胸口。她的身体轻轻晃了一下,却没有倒下。
然后,开始碎。
不是炸开,也不是蒸发,是像干涸的泥壳那样,从指尖开始剥落,化作细密的血珠悬浮在空中。发间的银饰崩解成粉末,血煞长裙寸寸褪色,连那柄贯穿心脏的骨伞也逐渐透明。
血雨升腾而起,逆着重力飘向祭坛中央。
每一滴都带着微光,落地时发出极轻的“嗒”声,像是钟摆敲在最后一格。祭坛的地面开始吸收这些血珠,裂缝中泛起暗红涟漪,如同大地张开了嘴。
我喉咙发紧,手攥成拳,指甲掐进掌心。
痛感很真实。
可我还是不敢信。
“婉儿!”我终于喊出声,声音劈了叉。
她最后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里没有告别,也没有悲切,只有一种终于松开手的平静。
然后,整个人散了。
化作漫天血雾,融入祭坛深处。
我扑过去,伸手去接。
指尖只碰到了一片残破的骨伞碎片,冰凉如冬夜屋檐下的霜片。我把它攥进手心,用力到指节发白。
就在那一刻,碎片融化了。
不是碎裂,也不是消失,是像雪遇热般化成一道血流,顺着掌纹钻进皮肉,直冲识海。
眼前一黑。
随即,一幅图在脑子里铺开。
立体的,流动的,通体猩红。
七颗光点分布各处,每一点都标着一个字:“惧”“悔”“恋”“怒”“愧”“执”“舍”。它们不在地图上,也不在山川之间,而像是嵌在某种看不见的情绪脉络里,彼此牵引,形成闭环。
这不是地方。
是劫。
七情之劫的节点。
我忽然明白了她为什么这么做。
她不是为了杀魔胎,也不是单纯献祭。她是把命变成一把钥匙,塞进我手里。
风卷着灰烬打转,吹过空荡的祭坛。
我跪在地上,手还举着,掌心残留着血光的余温。右臂的鳞甲自动贴合心口,市井纹路缓缓流转,像在安抚某种即将失控的东西。
“你到底……想让我看见什么?”我低声问,像是对着空气,又像是问那片已消散的血雾。
没人回答。
但地面动了。
七根石柱破土而出,呈环形围绕祭坛升起,每根都缠着一道漆黑的情丝。丝线蠕动,像是活物,顶端渐渐凝出人脸。
第一张脸,穿着西装,领带歪斜,眉头拧成疙瘩——是我前世那个主管。他站在办公室门口,指着我的鼻子骂:“方案重做!明天交不出来就滚!”
第二张,灵溪宗主,须发皆白,眼神如刀:“陈默,你若再擅自行动,逐出宗门。”
第三张,血溪宗主,坐在骷髅王座上冷笑,白发如血,嘴里吐出两个字:“棋子。”
还有玄溪宗演武场上被我击败的弟子、丹鬼药炉前惨叫的试药人、张大胖抱着酱肘子说我太贪命时摇头的样子……七张脸,七段记忆,全是我曾以为过去就过去的坎。
可它们现在全回来了。
而且,全都睁着眼。
眼眶里流出黑血,滴滴答答落在情丝上,发出腐蚀般的“嗤”声。
“杜凌菲!”我吼了一声。
断柱旁的人影晃了晃,她撑着冰晶勉强站起,脸色比纸还白,眉心莲花印记黯淡无光。
“那是……七情劫的锚点?”她声音发抖,“她用命换来的……是你必须走的路?”
话音未落,七根情丝同时震动。
主管的声音直接钻进耳朵:“废物!这点压力都扛不住还修什么仙!”
宗主的目光压下来,带着审判意味:“你根本不配继承灵溪意志。”
血溪宗主低笑:“你以为逃得掉?你早就是我的血种宿体。”
这些话原本该刺穿我。
可就在它们涌来的一瞬,右臂的鳞甲突然发烫。市井纹路一闪,竟把主管的咆哮变成了街头小贩的吆喝:“糖炒栗子嘞——三文一包!”
声音突兀,荒诞,却让我清醒了一瞬。
我咬破舌尖,血腥味在嘴里扩散。
低头看掌心,那幅血色地图还在,七点微光不灭。
“你要我记住什么?”我盯着它,声音哑得不像自己,“不是谁骂过我,不是谁把我当棋子……是你临死前那一眼。”
我慢慢站起来,右臂垂在身侧,鳞甲收拢,市井纹路隐入皮肤。
七根情丝柱环绕四周,投影中的面孔齐齐转向我,黑血淌得更急。
我没有躲。
也没有出手。
只是站着。
风从祭坛边缘刮过,卷起几缕未散的血雾。杜凌菲靠在断柱上,手指抠进石缝,指节泛白。
七张脸同时张开了嘴。
不是说话。
是笑。
嘴角撕裂到耳根,露出森白牙齿,笑声混在一起,像铁器刮过石板。
我抬起手,掌心对准最近的一根情丝柱。
血光在皮肤下游动,地图的第七个点——“舍”——忽然亮了一下。
杜凌菲忽然喊了句什么,我没听清。
因为就在那一瞬,地面裂开了。
一道幽光自祭坛底部窜出,直奔我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