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一个妖孽横生的夜晚。
月黑如墨,浓重的云层沉沉压在凌霄城上空,一丝星光也无。
唯有城防大阵核心散发的幽蓝灵光,勉强勾勒出庞大城池的狰狞轮廓。
死寂笼罩四野,连惯常夜行的妖兽都噤了声。
子时三刻,极轻微的空间涟漪在凌霄城核心区域隐秘的起降坪荡开,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又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数艘修长如梭、通体覆盖着哑光涂层的“影隼”级小型突击飞舟,悄无声息地滑出泊位。
没有引擎的轰鸣,只有阵法运转时几乎不可闻的低频嗡鸣。
飞舟流畅地没入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如同水滴融入大海,瞬息间便彻底消失在天际线的混沌之中。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惨淡的天光艰难地刺破华云界污浊的云层,洒在凌霄阁前的广场上时,洛溪的身影准时出现在高阶之上。
她一身素雅的月白法袍,衬得脸色略显苍白,眼底有挥之不去的倦色,仿佛昨夜耗费了极大的心神。
广场上,各部执事、战营统领、工坊大匠已肃立等候。
“宗主,”洛溪的声音清越平稳,清晰地传遍广场每一个角落,“火风、刘盛昌、黄轩、陈启元等几位长老,已于昨夜子时,心有所感,闭关参悟大道玄机,以期突破瓶颈。宗门大小一应事务,暂由本座代行宗主之权。”
消息传出,广场上众人面色平静如水,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执事们交换的眼神里,只有一种“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淡然。
这些年,所有人都看得分明。
那几位高高在上的宗主和主事长老,他们的身影只会出现在决定宗门走向的生死关头,或是对外征伐、开疆拓土的铁血战场之上。
平日里那些堆积如山的内务文书、资源调度、人事安排、坊市纠纷……桩桩件件,全是眼前这位洛溪长老在案牍劳形,运筹帷幄。
甚至有胆大的弟子在私下酒酣耳热时笑言:“咱们荒灵仙宗,若论当家理事,洛溪长老才该是正牌的‘宗主夫人’!”
如今宗门这盘棋越铺越大,华云界西北角的基业固若金汤,虚无深处的大本营更是一日千里。
萧淼、牧辰、黄煊这些老牌长老辅佐,更有王玄、荀百里这些当年炼天城归附的老牌凝神境强者,以及其他界域慕名投奔而来的大修,共同支撑起内外双城的骨架。
宗主和几位核心长老,早已用铁与血,打下了无人敢轻易撼动的根基。
他们此刻“闭关”,不过是将早已运转成熟的权力架构,正式摆到了台面上罢了。
洛溪宣布完毕,转身步入凌霄阁。
厚重的殿门在她身后缓缓闭合,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她并未走向象征宗主权威的中央玉座,而是习惯性地走向偏殿那张堆满了玉简、阵图和账册的巨大案几。
案几一角,一枚不起眼的墨玉符箓正闪烁着极其微弱、频率却异常急促的红芒。
她修长的手指拂过墨玉符箓,一道神念沉入其中。
瞬息间,海量经过提炼的情报洪流涌入她的识海——华云界西北区域数个敌对势力的异动,新探明的几处小型遗迹波动,甚至还有遥远南域传来的关于几个古老世家近期动向的模糊传闻。
信息精准、条理分明,直指要害。
这正是安文生的手笔。
这位当年在灵虚殿被视为“不思进取”的炼丹奇才,却对丹炉药鼎兴趣缺缺,唯独痴迷于那些隐藏在表象之下的脉络与暗流。
陈昀与回天门那场决定性的接触,便是他埋下的暗线第一次浮出水面。
来到华云界这片混乱无序的沃土,安文生简直如龙归深渊。
他一手构建的无形蛛网,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去。
几次关键战役,正是他提前送出的绝密情报,让荒灵仙宗得以料敌机先,以最小的代价攫取最大的战果。
陈昀对此洞若观火。
在离开前的最后一次核心密议中,他亲自拍板,将宗门近三成的流动资源划拨给安文生,权限之高,几与战备资源同级。
“眼睛和耳朵,有时比拳头更重要,”陈昀当时的话语斩钉截铁,“放开了做,我要这华云界,乃至更远地方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荒灵的耳目!”
正是依托安文生这张日益强大的情报网络,加上荒灵仙宗这些年通过征战和交易积累下的庞杂信息,陈昀才得以在踏上未知的游历之路前,不再是两眼一抹黑的瞎子。
他心中大致勾勒出了诸天万界当前的力量格局,人族几大核心界域的方位,以及一些关于阴阳道宗、妖族圣地的模糊传说。
这份认知,便是他们三人敢于踏上征途的最大底气。
光阴流转,华云界西北角的战火与喧嚣被远远抛在身后。
三年时光,在一次次跨越遥远星域的传送阵光芒闪烁中悄然流逝。
当陈昀、墨琼、啸天三人终于从最后一座超远距离传送阵那令人神魂颠倒的扭曲感中挣脱出来,脚踏实地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法则气息瞬间包裹了他们。
两仪界!
这座传说中由阴阳道宗独占、悬浮于无尽虚无深处的庞大界域,终于向他们敞开了神秘的一角。
脚下是坚硬温润、蕴含着奇异道韵的墨玉地面,空气清冽得如同实质的灵泉,每一次呼吸,都感觉有无数微小的、带着阴阳二气精粹的粒子涌入四肢百骸,涤荡着长途跋涉带来的疲惫与尘埃。
仅仅几个呼吸,体内灵力便活泼泼地自行运转起来,其效果竟远超在小界域中枯坐苦修一个时辰。
他们走出传送殿高耸入云的穹顶大门,眼前的景象,让这三个在华云界那片混乱边陲见惯了宏大与粗犷的男人,瞬间失去了所有语言,只剩下瞳孔深处无法抑制的震撼。
他们抵达的是拱卫阴阳道宗核心山门的八座巨城之一——巽风城。
这座城,已经不能简单地用“宏伟”来形容。
它本身就是一片凝固在天地法则中的神迹。
视线所及,根本望不到城墙的尽头,只有无数风格奇诡、材质非金非玉的宏伟建筑拔地而起,直插云霄。
巨大的浮空岛屿如同星辰般点缀在城池上空,瀑布从浮岛边缘垂落,在半空中便被无形的力量分解成氤氲的灵气。
宫殿群落层叠错落,飞檐斗拱间流淌着阴阳二气凝聚的霞光。
无数形态各异的飞舟、灵禽、甚至驾驭着法器或纯粹凭借肉身飞行的人影,在城池上空交织成一张流动不息的光网,井然有序,却又充满了磅礴的生命力。
然而,最摄人心魄的,是笼罩在整个巨城上空的那幅巨大到无法想象的图案!
一副缓缓流转、仿佛囊括了宇宙生灭至理的阴阳两仪图!
它并非实体,而是由纯粹到极致的法则力量凝聚而成,黑与白,阴与阳,相互追逐,相互依存,形成一个完美无缺、永恒运转的巨大护罩。
图案的边缘,细密繁复到令人看一眼便头晕目眩的符文洪流无声奔涌,那是构成这座护城大阵的无上道纹。
仅仅是站在城门附近,仰望着那覆盖了整个视野天空的法则具现,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渺小感和窒息般的威压便扑面而来,仿佛整个天地乾坤的重量都悬于头顶。
传闻,这是屹立于诸天万界防御体系顶点的十阶大阵!
除非有复数以上的至尊巨头联手倾力攻打,否则,巽风城,固若永恒的磐石。
“我的老天爷……”墨琼张着嘴,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这…这真的是城?这他娘的…是神国吧?”
啸天没有说话,他银灰色的狼瞳微微收缩,浑身肌肉本能地绷紧,源自噬魂天狼血脉深处对顶级力量的敬畏与警惕被彻底激发。
他喉间发出一声极低的、近乎呜咽的轻哼,那是野兽面对无法理解之伟力时的本能反应。
陈昀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强行压下心头的滔天巨浪。
他见过不少宏伟城池,甚至亲手指挥建造了荒灵仙宗那内外双城的堡垒。
但眼前这巽风城,彻底颠覆了他对“城”的认知。
仅仅是外围八城之一,其气象规模,就已远超他过往所有的想象总和!
传闻此城之广袤,纵使驾驭最快的飞梭,昼夜不息,也需三日三夜方能从一端抵达另一端。
“阴阳道宗…”陈昀低声自语,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重。
当年逍遥散人离开时所言,元陵仙尊降临蓝林界取走轮回池平息大乱……往事如风,此刻与眼前这通天彻地的巨城联系在一起,变得无比真实,也无比沉重。
他看了一眼身边气息隐隐有些波动的墨琼。
当年蓝林界那场滔天祸乱,根源便是墨琼体内泄露的一丝轮回气息引来了轮回池的异动!
逍遥散人这些年游走虚无边界,陈昀心知肚明,对方必然是在寻找他们的踪迹。
虽未显露恶意,但轮回之秘牵扯太大,陈昀不敢将整个荒灵仙宗的命运赌在他人的善意之上。
既然选择了隐匿,那便让“小荒导师”彻底埋葬在虚无的尘埃里。
今日他们悄然抵达此地,目标明确——让墨琼进入这诸天阴阳之道的圣地求学!
至于他和啸天,只是护送者。
在巽风城内逛了数日,三人如同初次进城的乡野修士,看什么都觉得新奇无比。
浮空商铺流光溢彩,售卖着闻所未闻的奇珍异宝;
论道茶肆里,修士谈论的都是涉及法则本源的高深话题;
连街头巡逻的卫队,最低也是灵海境修为,铠甲上流转的阵纹精妙绝伦。
他们也终于打听到了阴阳道宗收徒的规矩。
没有固定的开山门之日,亦无繁复的考核流程。
唯一的标准,便是道!
修阴阳之道者,无论出身种族,皆可随时前往阴阳道宗核心山门拜师求道。
而非修阴阳之道者,纵使你是某个大界的至尊巨头,也休想踏过山门一步!
即便是巨头来访,也只能在外围八城之首的乾元城被接待。
“规矩简单,却霸道绝伦!”陈昀站在一处浮空观景台上,望着远处云雾缭绕、隐约可见一丝轮廓的阴阳道宗真正山门方向,心中激荡,“此等气魄,此等底气…方为真正的圣地!荒灵仙宗,路还长!”
这规矩也意味着,墨琼进入阴阳道宗,理论上毫无障碍。
而他和啸天,注定只能止步于这外围巨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