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袱早已扎紧,搁在门边。
陈昀背上行囊,墨琼与啸天紧随其后。
木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如同一声悠长的叹息。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方栖息了一年多的小院,月光如水,洗过土墙草顶,映出一片死寂的安宁。
没有惊动一丝犬吠,没有搅扰一缕炊烟,三人的身影融入村外更深的黑暗,如同水滴汇入墨池,无声无息。
五日后,方云城。
清晨的喧嚣刚刚苏醒。
一个风尘仆仆的青年带着个半大孩子,身旁跟着条灰毛秃尾的“狼狗”,正坐在城门边一家包子铺油腻的长凳上。
青年腮帮子塞得鼓胀,孩子左右开弓,那“狼狗”则埋头对付着凳子上堆放的几只肉包,喉间发出满足的呜噜声。
正是陈昀一行。
昨夜抵达时城门已闭,只得蜷缩墙根挨过寒夜,此刻腹中擂鼓,逮着热包子便是一场恶战。
“待会儿……去瞧瞧有无北上的商队镖局,”陈昀含糊不清地嘟囔,用力咽下嘴里的食物,“跟着走……稳妥。”
墨琼两手抓着包子,口齿不清地附和:“多买点吃的带上!这两日饿得我前心贴后背!”
“嗯,今日怕是走不脱了,晌午寻个馆子……”话音未落,几个身着皂衣的官差掀帘而入。
“老赵!五笼现吃,五笼带走!”领头的大嗓门震得铺子嗡嗡响。
“好嘞!王头儿,这是有差事?”店主老赵忙不迭应声。
“唉!”那王姓捕头一屁股坐下,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南边百十里外,出大事了!好几个村子遭了殃,死了不少人!陈家村……听说被屠了个干净!”
店内食客的咀嚼声瞬间停了,空气骤然凝固。
陈昀手中的包子停在嘴边,墨琼和啸天的动作也僵住。
南边百十里……陈家村?!
“啊?!”老赵惊得面无人色,“是……是山匪流寇?还是敌国……”
“邪门!”王捕头烦躁地抓了抓头皮,“那几个村子鸟不拉屎,周遭屁大个山头都没有,哪来的山贼?敌国也犯不着跑这穷旮旯来!死的人……太多了!”
他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困惑。
食客们炸开了锅,议论声嗡嗡作响。
陈昀放下包子,强作镇定地起身,走到官差桌前,深深一揖:“大人恕罪,草民斗胆问一句,遭祸的……是哪几个村子?”
他脸上挤出恰到好处的焦急,“小人家就在南边百十里外,前几日刚出来办事,这心里……实在慌得很!”
王捕头斜睨他一眼:“里庄村,李家村,还有陈家村。你哪个村的?”
“陈家村?可是正阳山下那个?”陈昀心头巨震,面上却故作轻松地舒了口气,“不是不是!小人是离那二十里外程家庄的!不知程家庄……”
“没听说!祸事就围着陈家村方圆十来里!”王捕头挥挥手,不再看他。
陈昀连声称谢,退回座位。
他重新拿起包子,指尖却冰凉微颤。
墨琼和啸天交换了一个惊骇的眼神。
正阳山……那山洞里的修士李珣!
一股寒意瞬间攫住了陈昀的心脏。
等官差们风卷残云吃完离开,陈昀一行才默默走出铺子。
转过街角,墨琼的声音颤抖而低沉:“昀哥……是……是后山……”
“噤声!”陈昀一把捂住他的嘴,眼神锐利如刀,“当不知道!一个字都别提!否则,下一个就是我们!”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小琼,血书和令牌绝不能带在身上!立刻去找家客栈,开间房,多付几天钱,把它们藏在最不起眼的角落!然后,去买香料!越浓烈越好!越多越好!要快!”
墨琼重重点头,牵着啸天飞奔而去。
陈昀则迅速消失在街巷深处。
修士的手段,他们一无所知,唯有将身上属于陈家村、属于正阳山的气息彻底掩盖,用最浓烈的市井烟火气将自己包裹起来,如同披上一层无形的甲胄。
理智在尖叫:立刻北去!远离这漩涡中心!忘掉一切,活下去!
然而,陈家村那些淳朴的笑脸,孩子们清脆的“夫子”声,李秀缘那双明亮坦率的眼睛……如同滚烫的烙铁,烫在他的良心上。
一个时辰后,方云城外官道上。
一辆破旧的驴车吱呀前行,车上堆满了散发刺鼻气味的麻袋。
似乎这样能掩盖住修士对他们的气息的探查。
陈昀扮作货郎,脸上抹了些灰土,墨琼缩在香料堆里,啸天被塞在车底。
陈昀几乎花光了所有积蓄,只为这辆能让他们更快折返的驴车。
后半夜,驴车停在离陈家村二十里外的程家庄外。
月光下,隐约可见庄内拴着的官家马匹。
陈昀勒住缰绳,将驴车藏进路旁树林深处。
三人蜷缩在冰冷的车厢里,听着夜枭凄厉的啼叫,睁眼熬到天明。
次日清晨,官差的马蹄声踏碎晨雾,再次奔向陈家村方向。
直到那烟尘彻底消失在道路尽头,陈昀才慢悠悠地赶着驴车进了程家庄。
他在村中央的空地支起摊子,解开几个麻袋,浓烈的香料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上好的香料喽——炖肉香飘十里,炒菜赛过御厨!一路走一路卖,就剩这些啦!两文钱一两,童叟无欺!”陈昀扯开嗓子吆喝,货郎腔调学得惟妙惟肖。
村民们很快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讨价还价。
陈昀赔着笑脸,亏本甩卖,只为将人聚在眼前。
不消片刻,香料便被抢购一空。
“哎呀!程家庄的乡亲们真是爽快人!”陈昀故作懊恼地拍着大腿,“我还想着剩下这点儿再往里走走,到李家村那边碰碰运气呢!”
“哎哟小哥!可不敢往里去了!”一个大娘立刻拽住他的袖子,压低声音,脸上带着惊惧,“里头几个村子……闹祸事啦!死老多人了!最里头的陈家村……都没了!百十口人呐!造孽!”
“啊?!”陈昀“大惊失色”,“这……这是遭了哪路凶神?山大王?”
“谁知道呢!昨儿官差才进去,谁还敢往前凑?”大娘连连摇头。
“唉!”陈昀重重叹了口气,状似无意地追问,“我记得里头李家村有个大户,李老爷家,去年我路过,他家夫人心善,把我那点杂货全包圆了……不知他家……可曾遭祸?”他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后怕。
“李家?”旁边一个汉子插嘴,语气复杂,“也遭了难!听说一家子……都没了!有胆肥的溜进去看过,啧啧,那叫一个惨……还有人顺手摸了点金银出来,嘿,这钱也敢拿,官家饶不了他!”
“谁说都死绝了?”另一个汉子反驳道,他瞥了陈昀一眼,带着点促狭的笑,“前儿个晌午,我还瞅见李家那大小姐骑马打这儿过呢!风风火火往方云城方向去了!那祸事是夜里头出的,她怕是躲过一劫!”
他上下打量着陈昀,嘿嘿一笑,“怎么,小哥也惦记上李家大小姐了?听说她这一年迷上陈家村一个穷酸夫子,这下那夫子估计也成了刀下鬼,你倒是有机会了,哈哈!”
陈昀脸色一沉,正色道:“大哥休要取笑!人家遭此大难,已是人间至痛,岂可再以此戏言相辱?”
那汉子自知失言,讪讪地闭了嘴,转身走开。
陈昀默默收拾起空麻袋,心中念头急转。
李家村遭劫,李秀缘却可能侥幸逃脱!
但此刻,她若得知噩耗……陈昀不敢再想下去。
他将驴车赶出程家庄,寻了条偏僻小路,朝着陈家村和李家村的方向绕行而去。
驴车在荒草萋萋的小路上颠簸前行,刺鼻的香料味在风中飘散。
陈昀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前方起伏的丘陵和远处官道上可能出现的烟尘。
他要在官差离开后,尽可能靠近那片死地,寻找李秀缘的踪迹,更要看清那屠刀的来路。
陈家村的上百口人,李家满门的血……不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湮灭在黄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