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比之前更深沉,粘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
京城的长街,寂静得像一座巨大的坟墓。新皇登基的血腥味尚未散尽,与冰冷的夜风混合在一起,钻入每一个人的骨髓。
朱承泽在一行黑衣人的簇拥下,如同阴沟里的老鼠,贴着冰冷粗糙的墙根,在黑暗中飞速穿行。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每一次转角,每一次远处传来的犬吠,都让他几乎窒息。
偶尔有巡逻的戚家军士卒手持火把,迈着整齐的步伐从街口走过,那甲胄摩擦的“哗哗”声,以及军靴踏地的沉重闷响,都像重锤般敲在他的神经上。
但他不敢停。
他甚至能感觉到身后,来自天牢方向的,那两道被他抛弃的,从乞求化为怨毒的目光,如同实质的芒刺,扎在他的背上。
可那又如何?
朱承泽的嘴角,在黑暗中,抑制不住地勾起一抹狰狞的弧度。妇人之仁,只会自取灭亡。父皇输了,就是因为他还念着那一丝可笑的父子之情,不够狠!
而他朱承泽,不一样!
只要能活下去,只要能逃出这座人间炼狱,凭借母族王家的势力,他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那个杂种朱平安!他以为他赢了吗?一个靠着不知名江湖势力上位的卑贱胚子,也配坐那张龙椅?
等我联系上国舅,联络那些对新皇不满的世家,再借助鸿煊、昭明王朝的力量……天下,终将回到我的手中!
朱承泽的眼中,重新燃烧起名为“野心”的复仇火焰,那份属于大皇子的傲慢与自信,正在一点点地,从那劫后余生的躯壳里,重新滋生、膨胀。
“殿下,到了。”
为首的黑衣人,在一处毫不起眼的宅院后门停下,压低了声音。他有节奏地,以“前二后一”的方式,在斑驳的木门上敲了三下。
院内一片死寂,足足过了三个呼吸,门才“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一条缝,露出一张同样蒙着面的脸,警惕地扫视一圈后,才彻底打开。
“快进来!”
朱承泽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随着这扇门的打开而烟消云散。他一步跨入院中,贪婪地呼吸着这里没有血腥味的、带着泥土芬芳的空气,紧绷到极点的身体,终于放松了下来。
“国舅他们,都已经安排好了吗?”朱承泽看向为首的黑衣人,声音里已经重新带上了一丝他所熟悉的,居高临下的意味。
“殿下放心。”黑衣人恭敬地躬身,“国公爷早已布下万全之策,只等殿下脱困。城外的三千王家私兵已经集结,一旦……”
他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朱承泽眉头一皱:“一旦什么?说!”
黑衣人没有回答他。
“噗”,“噗”,“噗”,“噗”。
庭院的四角,几乎是同一时间,响起了火折子被吹亮的轻微声响。紧接着,四盏早就准备好的灯笼,被同时点燃。
昏黄的光,如同舞台拉开的帷幕,瞬间驱散了黑暗,也照亮了院中不知何时,已悄然伫立的两道身影。
一个,身穿刺绣大红蟒袍,面白无须,脸上挂着谦卑而又诡异的笑容,手中慢悠悠地盘着两颗温润的玉石胆,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响。
另一个,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面容苍白如纸,眼神冰冷如铁,他就站在那里,仿佛一具从地狱深处走出的,没有感情的活尸,连呼吸都似乎是多余的。
曹正淳。
陆柄。
“嗡——”朱承泽脸上的血色,在看到这两张面孔的瞬间,被抽得一干二净!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你……你们……”他僵硬地,如同生锈的傀儡般,一寸寸地转过头,惊骇欲绝地看向刚刚还在向他汇报的黑衣人。
只见那几个“忠心耿耿”的王家死士,此刻竟齐刷刷地,朝着曹正淳和陆柄的方向,单膝跪了下去!盔甲与石板碰撞发出“铿”的一声闷响,整齐划一,干脆利落!
“参见督主!”
“参见指挥使!”
轰!
朱承泽的脑子里,他那刚刚构建起来的复仇帝国,他那东山再起的万丈雄心,在这一声整齐的参见中,轰然倒塌,碎裂成粉末!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他牙关都在“咯咯”作响。
圈套!这是一个圈套!从始至终,这就是一个为他量身定做的,死亡陷阱!
“大皇子殿下,”曹正淳那阴柔尖细的嗓音,在寂静的庭院里响起,每一个字都像一根淬了毒的钢针,扎进朱承泽的耳朵里,“咱家,在这儿可等您好久了。”
他笑眯眯地走上前,甚至还伸出手,拂去朱承泽肩上的一点灰尘,仿佛在欣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般,绕着他走了一圈,啧啧称奇。
“瞧瞧,瞧瞧这副丧家之犬的模样。咱家真想不明白,您这样的货色,当初是怎么有胆子,跟咱们陛下斗的?”
“你……朱平安他……他怎么会……”朱承泽嘴唇哆嗦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嘘——”曹正淳的笑容陡然变冷,一根手指竖在唇边,“咱家劝您,还是称‘陛下’比较好。毕竟,这可能是您这辈子,最后一次,叫这个称呼了。”
他缓缓凑到朱承泽的耳边,用一种近乎梦呓的,充满了无尽恶意的声音,轻声说道:
“哦,对了,忘了告诉您。”
“陛下说了,您这不叫‘逃’。”
曹正淳顿了顿,似乎在品味朱承泽脸上那极致的恐惧。
“这叫,陛下的恩赐。”
“恩赐您片刻的自由,就是为了看看,您这条忠心耿耿的狗,会慌不择路地,跑回哪个主人的身边。”
“现在,看到了。”
曹正淳直起身,脸上的笑容重新变得谦卑而狂热,他朝着皇宫的方向,遥遥一拜,声音里充满了敬畏。
“陛下的智慧,如渊似海,算无遗策。咱家,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不……不……啊——”
朱承泽终于崩溃了!那刚刚燃起的复仇火焰,那刚刚滋生的傲慢自信,在这一刻,被这残酷到极致的真相,彻底碾碎,化为齑粉!
他不是逃出生天。
他只是一条被主人故意放出去,用来引出其他野狗的,可悲、可笑的诱饵!
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瘫跪在地。一股腥臊的温热液体,瞬间浸湿了他的裤腿,在冰冷的石板上蔓延开来。
他抬起头,那张曾经俊朗的脸上,只剩下比天牢中那两位兄弟,更加浓郁,更加纯粹的……绝望。
陆柄那双毫无波动的眸子,冷冷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件死物。
他没有多说一个字,只是抬起手,对着身后的锦衣卫,做了一个冰冷的、下劈的手势。
“拿下。”
冰冷的声音落下,陆柄的目光越过瘫软的朱承泽,投向了京城的夜色深处,那里,是国公府的方向。
“传令,封锁王氏国公府,从王安康,到三族之内所有男丁,鸡犬不留。”
“是!”黑暗中,数名锦衣卫校尉如鬼魅般领命,身影瞬间融入夜色,一场针对京城第一外戚的血腥清洗,已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