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牢关的硝烟,带着铁锈和血腥的刺鼻气味,被凛冽的西北风卷着,一路扑向东都洛阳。这座曾经帝国最璀璨的明珠,如今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霾。百业凋敝,市井萧条,曾经摩肩接踵的天街,如今只有全副武装的西凉兵卒踏着沉重的步伐来回巡弋,刀戟的寒光映衬着行人惊恐麻木的脸。战争的阴影如同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这座千年古都的咽喉。
一处不起眼的院落后巷,低矮的墙根阴影里,柳烟(貂蝉)如同一只融入暗夜的狸猫,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她穿着一身最普通的粗布袄裙,脸上刻意涂抹了锅底灰,掩盖了惊世的容颜,唯有那双清亮的眸子在黑暗中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她的心跳得很快,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怀中那份用油纸层层包裹的薄薄绢册——那是她历经千难万险、几乎付出生命代价才从董卓核心机要处带出来的东西!上面不仅标注了西凉军几处隐秘工坊的分布草图,更记录着董卓(赵铁柱)与李傕、郭汜等主要将领近几次密议的核心矛盾点,还有那个暴躁的温侯吕布近期种种反常的情绪波动……这份情报,足以让关东联军清晰地看到西凉这座看似坚固堡垒内部纵横交错的裂痕!
远处的街口传来西凉兵粗鲁的呼喝和鞭打声,似乎是某个倒霉的商贩冲撞了他们的队伍。柳烟屏住呼吸,将自己更深地缩进阴影里。她必须尽快离开洛阳!必须将这份情报送到兰台别苑蔡琰(苏清)的手中!多停留一刻,便多一分暴露的危险。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袖口内侧,那里藏着一枚小小的、异常锋利的薄刃,还有几包用蜡丸封存的、气味刺鼻的药粉——这是她最后的依仗,也是“群星会”留给她的紧急自保手段。
就在她准备趁着巡逻队远去的间隙快速穿过小巷时,一阵刻意压低的争执声顺着风,从旁边半掩着门的低矮酒肆里飘了出来。声音带着浓重的西凉口音,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怨气。
“……老子跟着太师(董卓)从凉州杀到洛阳,血水里打滚!图什么?图他娘的在这虎牢关当缩头乌龟?!”一个粗豪的声音咬牙切齿,“李将军(李傕)说的没错!那些关东的杂碎,一个个都是软脚虾!放我们出去冲杀一阵,早就把他们杀得屁滚尿流!现在倒好,天天窝在关墙后面当靶子!兄弟们的血都快流干了!”
“就是!死守死守!”另一个声音附和着,带着醉意和愤懑,“老子的部曲,上次守夜被曹军的投石砸死十几个!那可都是跟了我多年的好兄弟!现在天天听着关下那群杂碎叫骂,老子肺都要气炸了!太师到底在等什么?!再守下去,军心都要散了!”
“散?哼!”一个略显阴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讥讽,“我看太师是被那个姓林的(曹操)打怕了!上次吕布将军出击,差点着了道!那姓林的……邪门得很!还有那些挖地道的耗子!太师怕是真被这群关东的耗子啃得没胆气了!我看啊,他是想退!想回长安!”
“退?!”第一个声音猛地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随即又赶紧压低,“回长安?那咱们兄弟的血就白流了?!洛阳的财帛女子都不要了?!他娘的!老子……”
“噤声!”阴冷的声音厉喝打断,“你不要命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牛辅将军押运的那批‘火雷引’(火药原料硝石硫磺的代号)要是能按时送到关前,或许……哼,现在倒好,被这鬼天气堵在崤山道上了!我看太师也是骑虎难下!”
“火雷引”受阻?柳烟心中一动,默默记下。这是极关键的后勤信息。
“哼!就算送到又如何?”粗豪声音依旧愤愤不平,“那吕布整天阴沉着脸,在军营里摔东西,看谁都像欠他几万钱!听说他上次冲阵回来,差点把营帐都拆了!嘴里一直念叨什么‘眼睛’……‘那人的眼睛’……我看啊,他也快疯了!有这种主将在,打个屁的仗!”
吕布的异常状态,对曹操近乎执念的关注……柳烟将这些碎片迅速在脑海中拼合。这印证了她手中情报上关于吕布情绪极其不稳定的记录。那位温侯,似乎被虎牢关下的某样东西(或者某个人)深深刺激了。
酒肆内的抱怨声还在继续,但柳烟不敢再听下去。巡逻队的脚步声似乎又折返了回来。她深吸一口气,借着酒肆喧闹的掩护,如同幽灵般滑出阴影,融入另一条更狭窄漆黑的巷道,朝着预定的联络点方向潜行而去。每一步都踩在死亡的边缘,但怀中的情报重如千钧。
洛阳西北角,靠近金市的一处不起眼宅邸,正是西凉军后勤转运的一个枢纽。此刻,内堂之中气氛同样凝重如同铅块。牛辅——董卓的女婿,此刻却没了往日身为皇亲的倨傲,正焦躁地在铺着熊皮的地上来回踱步,靴子踩在厚实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他身上华丽的锦袍沾满了泥点和雪水,显然也是刚从外面赶回。
“废物!一群废物!”牛辅猛地停下脚步,冲着一个跪在面前、瑟瑟发抖的校尉咆哮,“不过是下了几场雪!崤函古道就走不了了?!辎重营都是吃干饭的吗?!那批‘火炭’(火药的隐晦称呼之一)要是误了虎牢关的军机,太师怪罪下来,老子先扒了你的皮!”
“将……将军息怒!”校尉吓得声音都变了调,“实在是……实在是雪太大了!山路结了厚厚的冰壳子,驮马根本站不住脚!已经……已经滑下去十几车了!兄弟们……兄弟们……死了十几个啊!强行开道……根本……根本不可能!除非……除非天气转暖,冰化了……”
“转暖?等天气转暖?!”牛辅气得一脚踹翻了旁边的青铜兽炉,炉灰洒了一地,“虎牢关那边天天死人!太师一天三道军令催问!你让我怎么回?!怎么回?!啊?!”
就在牛辅暴跳如雷之时,一名亲兵快步跑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古怪的神色,低声道:“禀将军,温侯……温侯府上来人,说……说温侯请您过去一趟,有要事相询。”
“吕布?”牛辅眉头一拧,脸上露出明显的不耐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他找我何事?”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有些发福的肚子。吕布那家伙,自从虎牢关回来,整个人都阴森森的,看人的眼神都带着一股邪火,牛辅打心眼里不想招惹这个煞星。
“来人没说……只说温侯心情不佳,请将军……务必速往。”亲兵的声音更低,带着畏惧。
“……知道了!”牛辅烦躁地挥挥手,打发走那个倒霉的校尉,“滚下去!给我盯着崤山道!哪怕是用人命填,三天之内也必须打通一条能走的路出来!否则提头来见!” 他整了整凌乱的衣袍,带着一脸晦气和不情愿,匆匆出门,奔向吕布那座气氛压抑的府邸。
城西,温侯府。这座以奢华和武力威慑着称的府邸,此刻却笼罩在一片令人不安的沉寂之中。沉闷的金铁交鸣声从后院的演武场方向隐约传来,带着一股压抑的狂躁。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内堂,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沉郁的寒意。吕布赤着精壮的上身,只穿着一条玄色长裤,正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那柄饮血无数的方天画戟。寒光四射的戟刃,被他用沾满烈酒的厚布反复擦拭,动作专注得近乎偏执,发出沙沙的声响。水珠顺着戟杆流下,滴落在地砖上,映出他线条凌厉却阴沉的侧脸。他的眼神空洞地落在戟刃上,仿佛那冰冷的金属才是他唯一能沟通的世界。偶尔,那空洞的眼底深处会闪过一簇极其暴戾、如同受伤猛兽般的凶光。
“将军……”一个心腹亲兵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盆热水进来,放在旁边的架子上,犹豫着开口,“牛将军到了,在偏厅候着……”
吕布擦拭画戟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
亲兵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又道:“还有……派去盯着曹营的人回报……说……说曹军营寨这几日调动异常频繁,似乎有不少工匠在打造大型……运载之物?像是……像是要准备撤走辎重……”
吕布的手,猛地停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烛光跳跃着,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那双如同深渊般的眸子,直勾勾地转向亲兵。亲兵瞬间感到一股如同实质的、冰冷的杀意笼罩了自己,吓得腿肚子都软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撤走辎重?”吕布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曹阿瞒……他要跑?” 他的语气里没有喜悦,反而充满了被愚弄般的惊疑和暴怒!
“盯紧!”吕布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偏执,手中的画戟猛地向地上一顿!沉重的戟尾砸在青石地砖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碎屑飞溅!“给老子盯死!看清楚!他到底在玩什么花样!一丝一毫的异常,都要报我!特别是……特别是他本人!”
“是!是!”亲兵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如同逃离魔窟。
内堂再次只剩下吕布一人。他不再擦拭画戟,提着它,缓缓踱步到窗边。窗外是洛阳沉沉的夜色和远处虎牢关方向的晦暗天光。他的目光死死盯在那个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黑暗,看到那座高台之上,那双冰冷、洞悉一切、如同神明俯视蝼蚁般的眼睛!
那眼神……吕布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那绝非一个凡人将领该有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兴奋,没有贪婪,甚至没有杀意……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计算!仿佛他吕布,堂堂天下无双的飞将,在那双眼睛里,也不过是一组可以推演、可以操控的……数据!这比任何刀剑加身都让他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愤怒!
“曹孟德……”吕布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握着画戟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发出咯咯的声响,眼中燃烧着狂乱的火,“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你到底想干什么?!别以为你能跑!老子看穿你了!就算追到天涯海角,老子也要把你的眼睛……挖出来!看清楚!” 他猛地举起方天画戟,对着窗外无形的敌人狠狠虚劈!凌厉的破空声在死寂的内堂里格外刺耳。
吕布府的偏厅。牛辅等得心烦意乱,不停地搓着手。吕布的怪异和暴戾让他坐立不安。就在他几乎要拂袖而去时,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匆匆走了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牛辅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中闪过一丝难以遏制的怒火和屈辱。
“什么?!王允那个死鬼留下的余孽?在城西散播童谣?!”牛辅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充满了暴怒,“‘铅毒蚀骨,洛水呜咽,贪狼入室,祸起萧墙’?!他娘的!这是冲着我们来的!冲着太师的钱币来的!查!给老子狠狠地查!把那些念童谣的、写传单的,全部抓起来!割了舌头!吊死在城门口!让那些贱民看看,乱嚼舌根的下场!” 这则童谣如同毒刺,直指袁绍病危的“铅毒根源”,更将矛头影射到董卓身上(贪狼),暗示其贪得无厌引发灾祸!这无疑是在给本就风雨飘摇的洛阳城火上浇油!
管事领命匆匆而去。牛辅独自留在偏厅,脸上阴晴不定。袁绍快死了?铅毒?这跟董卓的钱币有什么关系?难道……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让他打了个寒颤。他猛地想起崤山道上那些要命的“火炭”,想起虎牢关下每天倒下的弟兄,想起吕布那阴森的眼神和曹操诡异的退兵……还有这突如其来的、恶毒的童谣!一股巨大的不安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吕布府的诡异压抑,牛辅的暴怒焦躁,童谣的恶毒流散,混杂着洛阳城上空那铅灰色的厚重阴云,共同构成了这座帝都黄昏的绝望底色。而在那绝望的暗影之下,柳烟的身影如同穿行于蛛网的飞蛾,再一次惊险地避过一队举着火把、挨家挨户盘查的西凉兵,终于抵达了预定的一处毫不起眼、堆满杂物的货栈后院。
一个驼背的老仆早已等候在此,浑浊的眼睛看到柳烟安全抵达,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没有多余的话语,柳烟迅速将怀中那份包裹严密的绢册塞入对方递过来的一个装着劣质麻布的木箱夹层里。同时,她将自己袖中那本得自王允府邸的、记录着部分联络点和名单的原始密册(一份关键但并非最核心的备份,用以迷惑可能的追踪者),也塞了进去。
“东走,渑池,渡口,第三棵老槐树下。”老仆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夜枭。
柳烟点头,没有半句废话,转身便隐入货栈另一侧更幽深的黑暗里。她必须立刻出城!洛阳已成沸腾的油锅,随时可能炸开!
老仆目送柳烟消失,吃力地抱起那沉甸甸的木箱,蹒跚着走向货栈前门。木箱里是寻常的麻布,但在夹层里,却藏着足以撬动整个战局的秘密。
而就在同一时刻,邺城方向,一道裹着破旧羊皮袄、形同流民的身影,正骑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顶着风雪,沿着官道艰难地向南跋涉。他的怀里,紧紧贴肉藏着几页浸染了血迹、字迹潦草的记录——那是甄宓在袁绍病榻旁,通过某种隐秘方式传递出来的、关于袁绍真实病因(铅毒)的惊世证据!以及一份袁绍在清醒片刻时,用颤抖的手指在锦帛上画下的、关于钱币铸造需要改良的模糊建议!这份证据,必须送出去!送到一个能将其公之于天下、能动摇袁氏腐朽根基、甚至……能改变一些东西的人手中!
北风呜咽,卷起漫天雪沫,仿佛无数冤魂在哭泣。洛阳的货栈前门吱呀一声打开,驼背老仆抱着木箱,汇入稀疏的人流。南下的官道上,那道孤独的骑手身影在风雪中时隐时现。邺城的秘密,洛阳的图纸,如同两股湍急的暗流,在无人知晓的黑暗里,向着截然不同的方向,奔涌而去。
它们会流向何方?它们会在何时、何地,掀起怎样滔天的巨浪?命运的纺锤,正在被无数双无形的手,重新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