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晦那日的崩溃,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席卷了她自己,也冻僵了顾长钧的心。自那以后,她似乎又缩回了那个无形的壳里,甚至比之前更加沉默,眼神里除了空洞,更多了一层惊弓之鸟般的警惕。她对顾长钧的靠近,表现出明显的抗拒,有时他仅仅是踏入房间,都会引得她身体瞬间僵硬,目光游移不定,不敢与他对视。
顾长钧心中焦灼如同火焚,却不敢再贸然行事。他召来方清河,将当日情形详细告知。方清河听后,长叹一声:“大帅,这是心病发作的必然。记忆的闸门一旦松动,好的坏的,都会涌出来。少夫人想起的这段,显然是极痛苦的创伤,会引发强烈的应激反应,实属正常。此时切忌强行安抚或追问,需得给予她足够的安全感和时间,让她自行慢慢消化、接纳这段记忆。”
“安全感……”顾长钧喃喃重复着这三个字,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眉宇间是化不开的阴郁。他能给她无上的权势,能给她锦衣玉食,能扫清明面上一切威胁,却独独难以给她此刻最需要的那种、源自内心深处的安稳与信赖。他们之间,横亘着太多的误会、伤害、缺席与无法言说的苦衷。
这时,亲卫队长赵霆进来汇报军务,末了,迟疑地提了一句:“大帅,您之前命人去江南寻的那些品种上佳的红豆树苗,已经运到了,暂放在城外的苗圃里养护。您看……”
红豆?
顾长钧脚步猛地一顿。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似乎是在他们关系最好、最旖旎的那段时光里,她曾倚在他怀里,翻着一本泛黄的词集,轻声念道:“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那时,她仰头看他,眼波流转,带着少女的娇憨与羞涩,问他:“长钧,你说这红豆,当真能寄托相思之意吗?若是……若是有人能在院中为你种满红豆,那相思,是不是就能刻入骨血,永世不忘?”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他或许只是轻笑,吻了吻她的发顶,觉得这是小女儿家的痴语,并未真正放在心上。乱世烽火,他想的更多的是如何稳固权势,如何扩张地盘,儿女情长,似乎总是被排在了后面。
如今想来,她那看似无心的笑语里,藏着的,是对他多少的依恋与期盼?而他,却一次次让她失望,让她在等待中耗尽热情,在怀疑中备受煎熬。
刻入骨血的相思……他如今,确是尝到了。在她昏迷不醒时,在她遗忘抗拒时,那悔恨与思念,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他的心。
“树苗……”顾长钧眼中骤然闪过一丝亮光,一个念头浮上心头。他无法立刻抹平她心中的创伤,无法立刻驱散她对过去的恐惧,但他或许可以,为她做一点什么,一点她曾经期盼过的,带着笨拙却真挚心意的事情。
“传令下去,”他沉声对赵霆道,“将那些红豆树苗,全部移栽到主院后面,那片临湖的空地上。立刻去办,调一队工兵,连夜栽种。”
赵霆愣了一下,栽种树苗?还是用工兵?这未免……但他看着顾长钧不容置疑的眼神,立刻躬身:“是,大帅!”
是夜,帅府主院后面,那片原本荒芜的空地上,火把通明。一队精锐的工兵,被紧急调来,不是挖战壕修工事,而是挥舞着铁锹,小心翼翼地栽种着一株株带着土坨的红豆树苗。顾长钧没有留在温暖的房中,而是亲自来到了现场。他脱下了军装外套,只穿着一件衬衫,卷起袖子,拿起一把铁锹,亲手为第一株树苗培土。
雪花,不知何时又悄然飘落,落在他的肩头,落在他沾了泥土的手上,落在那些刚刚挺立起来的、光秃秃的枝桠上。寒风凛冽,吹得火把呼呼作响,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一锹一锹地将泥土夯实,动作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与力量,也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认真。
这个消息,终究是瞒不住的。更何况,动静如此之大。
沈如晦原本已经睡下,却被窗外隐约传来的嘈杂人声和脚步声惊醒。她有些不安地坐起身,望向被厚重窗帘遮挡的窗户。守夜的小荷连忙上前安抚:“少夫人,别怕,是大帅……大帅在让人在后院种树呢。”
种树?沈如晦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在这寒冬腊月,深更半夜,种什么树?
小荷见她似乎没有排斥,便大着胆子,轻轻拉开了一点窗帘,指向后面院子的方向:“您看。”
沈如晦迟疑地望过去。透过漫天飞舞的雪花和朦胧的夜色,她看到后院临湖的空地上,火光晃动,人影绰绰。而在那些晃动的人影中,一个挺拔熟悉的身影,正挥动着铁锹,在雪地与火光交织的光影里,显得那般突兀,又那般……执拗。
是他。顾长钧。
他在做什么?他一个手握重兵、生杀予夺的少帅,为何要在这冰天雪地里,做这种园丁的活计?
她静静地看了很久。那些士兵在他的带领下,效率极高,一片小小的树林的雏形,竟在风雪夜色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成形。
第二日,雪后初霁。阳光透过云层,洒在银装素裹的帅府。沈如晦在小荷的再三恳求下,终于同意裹着厚厚的狐裘,到廊下稍稍走动,透透气。
当她走到连接主院与后园的廊庑时,目光不经意地掠过那片昨夜忙碌的空地,然后,她整个人都怔住了。
只见昨日还是一片荒芜的空地上,一夜之间,竟然密密麻麻地立起了数百株树苗!它们整齐地排列着,光秃秃的枝桠上覆盖着皑皑白雪,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闪烁着清冷的光泽。每一株树苗的根部,泥土都被仔细地夯实,周围还细心地围上了一圈防寒的草垫。
而在那片新生的树林边缘,立着一块古朴的木牌,上面是顾长钧那笔力虬劲、带着金戈铁马之气的字迹,只刻了两个字:
红豆。
红豆……红豆……
沈如晦站在廊下,望着那片在寒冬中毅然挺立的红豆树苗,望着木牌上那两个力透纸背的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胀痛,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
她想起那句“入骨相思知不知”。
她想起自己曾经天真烂漫的期盼。
她想起昨夜风雪中,那个固执挥锹的身影。
他这是在用他的方式,告诉她,他的相思已入骨?他这是在用这片笨拙却浩大的工程,来弥补曾经的缺席与忽视?他这是在试图,为她营造一个她曾经梦想过的、被“入骨相思”环绕的院落?
眼泪,毫无预兆地再次涌了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这一次,不再是崩溃的痛哭,而是一种无声的、复杂的泪流。有痛,有怨,有无法释怀的过去,但似乎……也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动容。
他或许不是一个良人,或许曾伤她至深。但此刻,这片在风雪中诞生的红豆林,像一句沉默而郑重的誓言,沉重地压在了她的心上。
她站在廊下,久久未动。寒风拂过她苍白的面颊,吹动她狐裘的绒毛,也吹动着那片红豆林光秃的枝桠,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某种等待——等待春来,等待发芽,等待那象征相思的殷红果实,缀满枝头的那一天。
而她那颗冰封已久的心,是否也能等到冰雪消融的那一日?
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