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河那句石破天惊的“带你离开”,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刺破了沈如晦世界中厚重如铁的绝望。她没有欢呼,没有追问,甚至没有流露出明显的喜悦。只是在那一刻,她死寂如深潭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轻微地闪烁了一下,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却顽强地不肯熄灭。
自那之后,她进入了一种更加奇特的状态。外在的她,依旧是那个沉默、顺从、配合治疗的病人,甚至比之前更加“安分守己”。她不再有任何激烈的情绪波动,对周遭的一切都显得漠不关心,仿佛已经彻底接受了这囚徒般的命运。但方清河却能敏锐地察觉到,在这层麻木的外壳之下,一种极其紧绷的、如同上弦之箭般的警觉和等待,正在悄然滋生。
她吃得比以前稍多了一些,尽管依旧艰难;她会在散步时,看似无意地观察疗养院的地形、人员换班规律,甚至监控摄像头的大致角度;她不再抗拒护士测量胎心,但当那微弱的、代表着一个新生命的心跳声通过仪器传来时,她的身体会几不可查地僵硬,然后迅速移开目光,仿佛那声音不是希望的律动,而是催命的符咒。
她在为“离开”积蓄力量,也在用她自己的方式,配合着方清河那尚未可知的计划。这种沉默的配合,比任何言语都让方清河感到心酸和沉重。他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这不仅仅是一次地理上的逃离,更是一次从精神牢笼和强大权力魔爪下的生死突围。
方清河的行动也进入了前所未有的紧张阶段。他不能再依赖那些缓慢且不确定的外部渠道。顾长钧的触手比他想象的伸得更长,任何常规的、需要经由官方或复杂网络的途径,都风险极高。他必须利用手头仅有的资源,策划一次极其隐秘、迅速的“蒸发”。
他的计划核心,落在了一位名叫阿南的本地华人司机身上。阿南五十多岁,寡言少语,在疗养院工作了近十年,负责采购和一些杂务,对周边地形极其熟悉。更重要的是,方清河曾偶然救过阿南突发急症的小孙子,阿南一家对他感恩戴德,且阿南本人性格耿直,重情义,对疗养院里这位身份特殊、境遇可怜的女病人,也抱有朴素的同情。
这是一个冒险的选择。阿南只是个普通人,并非受过训练的专业人士,一旦事发,后果不堪设想。但方清河已经没有更好的人选。他只能赌,赌阿南的感恩和义气,赌自己对人性判断的准确。
在一个暴雨如注的深夜,方清河以商讨一批紧急药品采购细节为由,将阿南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窗外的雨声哗啦,掩盖了所有的谈话声。
方清河没有迂回,他直视着阿南那双饱经风霜、却依旧清澈的眼睛,开门见山:“阿南,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一个……可能会给你和你家人带来很大风险的忙。”
阿南愣了一下,看着方清河前所未有的凝重神色,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默默地掏出一包廉价的香烟,抽出一根点燃,深吸了一口,烟雾在潮湿的空气里盘旋。
“是……关于沈小姐?”阿南的声音有些沙哑。
方清河沉重地点了点头。“有人不想让她离开,想把她永远困在这里,或者……带回一个对她而言如同地狱的地方。我必须带她走。”他简单地将顾长钧的存在描述为一个“有权有势、会伤害沈小姐的可怕男人”,没有透露具体身份,但足以让阿南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阿南沉默地抽着烟,眉头紧锁。办公室内只剩下雨声和香烟燃烧的细微滋滋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阿南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抬起眼,目光里没有了平日的憨厚,只剩下一种属于底层小人物被逼到绝境后的狠厉和决绝:“方医生,你救过我孙子的命。我阿南没什么本事,但知恩图报的道理还懂。你说吧,要我怎么做?”
方清河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负疚。他将一个无辜的家庭拖入了这场危险的漩涡。但他没有退路。
他迅速摊开一张手绘的简易地图,压低声音:“我们需要一辆不起眼、查不到来源的车。三天后的午夜,疗养院西侧围墙有一个废弃的排水口,外面是片荒废的橡胶林。你想办法在那个时候,把车停在林子边缘……”
方清河的语速很快,计划却交代得极其清晰。包括接应地点、备用路线、途中可能遇到的盘查如何应对,甚至准备了简单的伪装衣物和少量现金。他利用了顾长钧监控网络可能存在的盲点——他们对内部普通工作人员的警惕性相对较低,而且注意力更多集中在沈如晦本人和对外通讯上。
阿南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用粗糙的手指在地图上比划着,确认每一个细节。
“记住,阿南,”方清河最后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声音低沉而严肃,“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路了。如果……如果中途发生任何意外,你立刻撤离,保护好你自己和你的家人。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阿南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笑了笑,那笑容里有豁出去的悲壮:“方医生,放心吧。我阿南答应的事,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会做到。”
暗夜之中,一场以生命和信任为赌注的逃亡计划,就在这间被暴雨笼罩的办公室里,悄然成型。方清河是大脑,阿南是手足,而沈如晦,是那个需要被护送出去的、承载着所有希望与绝望的灵魂。
雨,还在下。仿佛要洗净这世间所有的污浊与不平,又仿佛,是在为一场注定的离别与追寻,奏响悲怆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