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晦那句颤抖的、带着泣血般质疑的问话,如同一声惊雷,在方清河的心湖深处炸响,余波阵阵,搅得他五脏六腑都不得安宁。他看着眼前这张苍白脆弱、却因那份执着的求索而焕发出一种异样力量的脸庞,所有精心编织的谎言、所有试图维持表面平静的说辞,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那么……不堪一击。
她不再是他刚接手时那个完全破碎、任人摆布的瓷娃娃。记忆的碎片,如同蛰伏的毒蛇,正在她意识的土壤下苏醒,时不时探出头来,吐出危险的信号。那双曾经只剩下空洞和恐惧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属于“沈如晦”本身的、坚韧甚至是倔强的微光——哪怕这微光,此刻正被巨大的痛苦和困惑所笼罩。
方清河沉默了。他无法再轻易地用那个“保护程序”的谎言来敷衍她。医生的良知和对她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尊重,不允许他这样做。但他同样不能将那份单方面婚书和血脉声明的残酷真相和盘托出,那无异于亲手将她推下悬崖。
这是一种无声的、极其艰难的博弈。一方是病人复苏的认知和求真的本能,另一方是残酷的现实和来自远方的死亡威胁。
他深吸一口气,没有回避沈如晦那执拗的目光,而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诚恳的语气,缓缓开口:“如晦,我无法……告诉你所有细节。有些事情,知道得太多,对你目前的康复……没有好处。”他选择了一种模糊的坦诚,“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以及这座疗养院,现在所做的一切,首要目的,是保护你的生命安全和精神健康。这一点,从未改变。”
他没有否认她的质疑,也没有确认她的恐惧,而是将重点拉回到了“保护”和“治疗”本身。这是一种策略性的后退,试图重新建立一种基于现实目标的信任。
沈如晦死死地盯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话语里的真伪。她的胸膛微微起伏,显示着她内心的激烈挣扎。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紧攥着绒毯的手,但那眼神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散去,只是暂时被一种深深的疲惫所取代。
她没有再追问,只是重新将头转向花园,目光投向远处,变得悠远而空茫。但那紧绷的身体线条,表明她并未真正放弃追寻答案。
方清河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休战。信任的裂痕一旦产生,就很难弥合。他必须采取更积极的行动,不能仅仅被动地等待她记忆复苏可能带来的风暴,或者承受顾长钧那边随时可能施加的更大压力。
他必须为她,也为自己,寻找一条可能的出路。
接下来的几天,方清河调整了对沈如晦的治疗方案。他减少了镇静药物的剂量,增加了温和的心理疏导和认知重建训练。他不再刻意回避她关于过去的问题,而是引导她,将那些零碎的、带来痛苦的记忆片段,用语言尽可能详细地描述出来。
“你能形容一下,梦里那个地方……除了消毒水味,还有什么其他的气味或者声音吗?”
“那双让你感到害怕的眼睛……除了血丝,你还注意到别的什么吗?比如形状?或者……当时周围的光线?”
他像一个考古学家,小心翼翼地清理着覆盖在记忆废墟上的尘埃,试图在不引起更大坍塌的前提下,拼凑出事件的原貌。这个过程对沈如晦而言,无疑是痛苦而艰难的,每一次回忆都像是重新撕裂伤口。但她表现出了一种惊人的韧性,尽管脸色苍白,冷汗涔涔,她依旧努力地配合着,仿佛也急切地想要弄清楚,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与此同时,方清河开始秘密地动用自己的一些非官方渠道。他本身就是国际知名的精神科医生,在医学界和学术界拥有广泛的人脉。他谨慎地、不露痕迹地向几位信得过的、身处中立国度的同行和友人,询问关于跨国法律庇护、特殊人道主义救援通道的可能性。他需要了解,如果……如果有一天,情况恶化到不得不带着沈如晦再次逃离,他们是否有路可走。
这是一场在刀尖上跳舞的冒险。他必须确保这些调查绝对隐秘,不能引起顾长钧布下的眼线的任何警觉。每一次加密通讯,都让他如履薄冰。
而沈如晦这边,在方清河这种“有限度坦诚”和积极引导的治疗下,似乎进入了一种相对稳定的平台期。她不再激烈地抗拒怀孕的事实,但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母性的温情。她只是被动地、甚至是麻木地接受着身体的变化,按时进食(尽管依旧很少),配合检查。对于过去,她依旧困惑、恐惧,但那种歇斯底里的崩溃状态减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内敛的哀伤和一种沉默的坚持。
她偶尔会向方清河提出一些看似随意,实则暗藏机锋的问题。
“方医生,如果……一个人做了很坏很坏的事,他还有资格……要求别人留在他身边吗?”
“是不是有些‘保护’,本身……就是一种伤害?”
这些问题,让方清河无言以对,只能报以沉默,或者用一些关于人性复杂和心理创伤的理论来泛泛而谈。他知道,她正在用自己的方式,艰难地思考着她与那个记忆中模糊男人之间的关系,思考着“保护”与“束缚”的边界。
这场无声的博弈,在南洋温暖的阳光下,在看似平静的疗养院日常下,悄然进行着。一方在小心翼翼地探寻真相和出路,另一方在沉默中积蓄着力量,等待着未知的审判或转机。而远在江北的那双无形的手,依旧牢牢掌控着风筝的线,随时可能收紧,将这脆弱的平衡彻底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