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议一旦形成,青囊城这台高效的机器便开始为这个特殊的中秋节运转起来。各部门在完成日常生存任务的同时,如同精密的齿轮,抽挤出时间,投入到活动的准备中。中心广场被划定为核心区域,每日傍晚能源供应相对充裕的时段,这里便成了整座城市最忙碌、也最充满生气的地方。
各战团和部门的“方阵”排练紧锣密鼓地展开。没有响彻云霄的杀伐之音,取而代之的是整齐划一、沉稳有力的脚步声,踏在金属地板上,发出沉闷而富有韵律的回响。“刑天”战团的战士们依旧穿着洗得发白的战斗服,许多人身上还带着未愈的伤痕,但他们手中高高举起的,并非能量步枪,而是一面面沾染着污渍、甚至带有破损和焦痕、却清洗得干干净净的战旗。那是历次战斗中牺牲战友留下的遗物,或是从重要战场遗址、沦陷前哨基地冒死带回的纪念。他们的口号不是“必胜”,而是低沉而清晰地、依次报出一个个曾与他们并肩作战、如今已长眠地下的名字。每一次报名,都让旁观者肃然起敬,也让队列中的战士眼角湿润,他们紧握着旗杆的手指因用力而关节发白,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将战友的意志一同擎起。
“工巧”战团在老船长的带领下,别出心裁。他们的方阵由工程师和技术员组成,许多人还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他们展示的是各种擦拭得锃亮的维修工具、自主研发的小型净水装置和空气循环模型、以及那台立下赫赫功勋、外壳上布满划痕的“磐石”外骨骼原型机。他们甚至利用收集来的废弃零件和导线,巧妙地拼装出了一个直径近三米的、象征团圆的齿轮状徽标,在内部嵌入了节能灯珠,由四名身材壮硕的工匠抬着行进,徽标转动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引得围观人群阵阵惊叹和掌声。
最引人注目的是儿童队伍。在老师和自愿者的组织下,几十个年龄不一的孩子,包括被特批允许参加的妞妞和小石头,也组成了一个小方阵。他们没有统一的制服,穿着各自家里洗净、甚至打着补丁的旧衣,小脸上带着些许紧张和更多的兴奋与好奇。他们手中拿着自己动手制作的、充满童趣的简陋道具——用废纸板和荧光颜料涂色而成的月亮、星星,用培育的荧光苔藓小心栽种在透明容器里、充当“玉兔”的小生态瓶,甚至只是几枝从地下农场精心摘来的、象征丰收与希望的金色麦穗。他们排练的节目是一首古老的、旋律舒缓的童谣,歌词关于月亮的温柔和穿越山海的思念。妞妞被安排站在第一排中央,她学得格外认真,小嘴一张一合,努力跟上调子和周围哥哥姐姐的节奏,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倒映着广场上方明亮的照明灯光,仿佛盛满了揉碎的星光,纯粹而明亮。
季青瑶受顾凌委托,负责协调整个活动的流程和安全,偶尔会来广场巡视排练进度。她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地站在角落的阴影里,身姿挺拔,如同沉默的哨兵,看着眼前这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当她看到孩子们排着不算太整齐的队伍,用稚嫩却无比认真的声音唱着“月儿明,风儿静……”时,她那惯常冷峻的眼神会变得格外柔软,仿佛透过他们,看到了某个遥远而模糊的、属于她自己那短暂且被战火打断的童年剪影。有时,她会不自觉地抬手,指尖轻轻碰触左腕上那冰凉的银镯,似乎能从这传承之物中汲取一丝慰藉。
然而,这份集体的热闹与筹备中的希望,并不能完全驱散个人内心深处盘踞的哀思。夜晚,当一天的喧嚣逐渐沉寂,季青瑶结束工作,回到与母亲李桂芳共同居住的单元。推开门的瞬间,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节能灯,李桂芳正独自坐在窗边(那里依旧是显示着模拟秋夜景色的屏幕),手里摩挲着一本边角严重磨损、封面褪色的旧相册。听到女儿回来的动静,她抬起头,努力想挤出一个习惯性的、让女儿安心的微笑,但那笑容却像浸了水的纸张,脆弱而带着难以掩饰的苦涩与空洞。
“瑶瑶,回来了?累了吧?”她起身去给女儿倒水,动作有些迟缓,脚步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重。
季青瑶走过去,接过母亲递来的温水杯子,指尖感受到那并非滚烫的温度,显然是早已倒好、一直握在手中等待而凉掉的。她的目光落在摊开的相册页上。那是一张有些泛白的全家福,照片上的季峰穿着笔挺的军校礼服,笑得阳光灿烂,露出一口白牙,一手自然地搂着妹妹季青瑶尚且单薄的肩膀,一手亲昵地搭在母亲李桂芳的肩上。父亲早逝,哥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就是她们母女俩唯一的依靠和毋庸置疑的骄傲。
“妈,又想哥了?”季青瑶轻声问,将水杯放在一旁,在母亲身边坐下,肩膀轻轻挨着母亲日渐瘦削的臂膀。
李桂芳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仿佛带着整个秋天的凉意。她布满老茧和细微皱纹的手指,极其轻柔地、一遍遍抚过照片上儿子年轻而鲜活的脸庞,声音哽咽,几乎语不成调:“你哥他……最爱吃我做的豆沙月饼了。每年中秋,就算再忙,训练再累,他也要想方设法回来,人还没进门,声音就先到了,嚷嚷着‘妈,我的月饼呢?我要吃第一个!’……他还总开玩笑说,以后就算有了媳妇,也得把他妈做的月饼排第一……”泪水无声地、不断地滑过她日渐苍老、刻满岁月与忧患痕迹的脸颊,滴落在相册的塑料封膜上,晕开小小的水渍,“去年这个时候,他还……还好好的,说今年任务结束,一定早点回来……”
季青瑶伸出手,紧紧握住母亲那只冰冷而颤抖的手。她没有哭,只是觉得胸口堵得厉害,像压了一块巨大的、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想起哥哥最后一次离家归队前,像小时候一样用力揉着她的头发,把她精心梳理的头发弄乱,半开玩笑却眼神认真地说:“阿瑶,哥不在,你就是家里顶梁柱了,照顾好妈,也照顾好自己。等哥这次回来,给你带外面最好看的石头,听说西边山脉有一种夜里会发光的……”那块会发光的石头,她终究没有等到。红雨降临,末世开启,季峰所在的基地是最早沦陷的区域之一,传来的最后讯号是持续不断的爆炸声和刺耳的警报,连遗体都未曾找到,只留下一个刻着名字的铭牌,和她们心中永不愈合的伤口。
相似的悲伤与刻骨的思念,在青囊城的许多角落,在这象征团圆的日子里,无声地上演着。失去儿子的父母,在昏暗的灯下对着空荡荡的床铺发呆;失去配偶的夫妻,紧紧抱着对方留下的唯一一件物品蜷缩在角落;失去亲密战友的同袍,对着墙壁上刻下的名字默默举杯……这个即将到来的团圆之节,像一把温柔却锋利的锉刀,一点点磨开了人们勉强结痂的伤口,让思念与悲伤汩汩流淌,浸湿了无数个寂静的夜晚。
但奇妙的是,在这种集体的共鸣与公开的筹备中,这种被引出的悲伤并不全是绝望和压抑的。它仿佛被无数同样伤痛的心分担了,被孩子们充满希望的歌声稀释了,被一种共同面对、共同纪念的氛围,悄然转化为一种深沉而坚韧的力量。人们开始私下里,翻找出珍藏的、或许是从旧世界带出来的唯一一件小物件,或者只是小心翼翼地准备着小小的祭品——一张写了至亲名字、边缘已经毛糙的字条,一块节省下来的、用心捏成近似月饼形状的营养膏,一盏用废弃零件和微弱能源拼凑起来的小灯……他们准备在晚会那晚,以集体的名义,进行一次青囊城前所未有的、属于所有生者的盛大祭奠,告慰逝者,也安抚自己千疮百孔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