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瑾坐在陆承泽的黑色轿车里,指尖轻轻划过车窗上凝结的薄霜——这车子是上月运来的,车身锃亮,连方向盘上的木纹都透着精致,可她总觉得,不如从前在金粉阁时坐的那辆骡车来得自在。
“在想什么?”陆承泽的声音从身旁传来,他刚处理完兵工厂的事,袖口还挽着,露出腕上一块旧怀表,表链是黄铜的,磨得发亮,“是不是嫌车开得太快?”
云瑾回过神,摇摇头:“没有,就是想起从前坐骡车去金粉阁,车夫总爱哼两句《定军山》,走得慢,倒能看清街上的热闹。”
陆承泽闻言,抬手按下了车窗,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街边糖炒栗子的香气。他转头看着云瑾,眼里带着笑:“那咱们就慢些走,反正今日也没别的事。”
司机会意,缓缓放慢了车速。轿车驶过中街,街边的铺子渐渐热闹起来:绸缎庄的伙计站在门口招揽客人,手里举着新到的杭州云锦;茶馆的二楼飘出评剧的调子,混着客人的谈笑声;还有卖糖葫芦的小贩,扛着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吆喝声清亮。
云瑾看着这一切,忽然想起三年前,她还是金粉阁的戏子,每天清晨从后院的小门进来,穿过堆满戏箱的走廊,去后台化妆——那时的金粉阁,可比现在热闹多了。
“快到了。”陆承泽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云瑾抬头,果然看见前方朱红的门楣,上面挂着“金粉阁”三个烫金大字,笔力遒劲,是北平书法大家王渝的手笔,还是陆承泽特意托人求来的。
轿车停在门口,陆承泽先下了车,又转身伸手扶云瑾。他的掌心温热,带着常年握枪留下的薄茧,触到她手腕时,她忍不住轻轻颤了一下。
“少帅!少夫人!”门口的伙计见了他们,连忙迎上来,语气里满是恭敬。这伙计是去年新招的,叫小石头,才十六岁,脸上还带着稚气,见了云瑾,眼睛都亮了,“您可算来了!苏老板昨天还念叨您呢,说您要是再不来,那盆您从前种的海棠,就要被她养死了。”
“少夫人”三个字刚出口,陆承泽的脚步顿了顿。他松开云瑾的手,转头看着小石头,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认真:“你该喊她云姑娘,或是云老板。”
小石头愣了愣,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云瑾。云瑾连忙打圆场:“没事,怎么喊都一样。”
“不一样。”陆承泽打断她,目光扫过周围几个探头探脑的伙计,声音清晰,“她是云瑾,是能唱《霸王别姬》让满座喝彩的人,不是谁的附庸,更不是‘少夫人’这三个字就能定义的。”
这话一出,周围的空气瞬间安静下来。几个老伙计从里面走出来,听见这话,都忍不住点头——他们还记得,三年前云瑾在金粉阁登台时,何等耀眼:一身虞姬的戏服,水袖一甩,眼神里满是风骨,唱到“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时,连台下最挑剔的票友都忍不住拍案叫好。那时的她,是云老板,不是谁的夫人。
云瑾看着陆承泽的侧脸,心里忽然一暖。她知道,陆承泽从来都懂她——懂她不愿只做深宅大院里的少夫人,懂她心里还记挂着金粉阁的戏台,懂她骨子里那点不服输的劲儿。
“陆帅说得是,是小的嘴笨,该喊云老板。”小石头反应过来,连忙改口,脸上满是歉意。
陆承泽点点头,没再多说,又转头看向云瑾,眼里恢复了温柔:“进去吧,看看你的海棠。”
云瑾“嗯”了一声,跟着他往里走。金粉阁的院子比从前整洁多了,青砖地扫得干干净净,墙角的几盆兰草长得茂盛,还有那棵海棠树,就种在戏台旁边,枝桠上缀着点点粉红的花苞,眼看就要开了。
“阿瑾!”苏曼丽的声音从戏台后面传来,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旗袍,领口绣着淡紫色的兰草,手里拿着一把团扇,快步走了过来,“你可算来了,我这几天天天给海棠浇水,就怕它等不到你来看就谢了。”
苏曼丽是云瑾从前的搭档,两人一起在金粉阁唱了五年戏,她唱花旦,云瑾唱青衣,配合得极好。后来云瑾离开了金粉阁,陆承泽就把金粉阁交给了苏曼丽打理,这两年,金粉阁虽不如从前热闹,却也一直没歇业。
“辛苦你了,曼丽。”云瑾走过去,伸手摸了摸海棠树的花苞,指尖触到微凉的花瓣,“没想到它还能活下来,去年冬天那么冷。”
“可不是嘛,”苏曼丽笑着说,“去年腊月下了场大雪,枝桠都冻断了好几根,我以为它活不成了,没想到开春就冒新芽了,跟你一样,命硬。”
云瑾忍不住笑了,转头看向陆承泽,他正站在一旁,看着她们说话,手里把玩着那块旧怀表,眼里满是宠溺。
“对了,阿瑾,”苏曼丽拉着云瑾的手,走到戏台旁边,指着后台的方向,“你从前用的那些戏服和化妆盒,我都给你收着呢,放在最里面的柜子里,一点都没受潮,你要不要去看看?”
云瑾心里一动,点了点头。她跟着苏曼丽走进后台,里面还是从前的模样:一排化妆镜摆在墙边,镜子前面放着胭脂、水粉和眉笔,架子上挂着几件新做的戏服,都是苏曼丽这两年添置的。最里面的柜子上着锁,苏曼丽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柜子。
柜子里整齐地叠着十几套戏服,都是云瑾从前常穿的:有《霸王别姬》里虞姬的鱼鳞甲,银亮的甲片还闪着光;有《贵妃醉酒》里杨玉环的凤冠霞帔,红色的绸缎上绣着金线,繁复又精致;还有一套《梁祝》里祝英台的书生装,月白色的长衫,领口绣着淡蓝色的竹子——这套戏服,是她第一次登台时穿的,那时她才十六岁,紧张得忘了词,还是苏曼丽在旁边提醒她,才勉强唱完。
“这些都是你亲手绣的吧?”云瑾拿起那套书生装,指尖拂过领口的竹子,针脚细密,是她从前熬夜绣的,“我还以为早就丢了。”
“怎么能丢呢?”苏曼丽说,“你走后,我就把这些戏服收起来了,每年都拿出来晒两次,就怕发霉。我总觉得,你总有一天会回来看看的。”
云瑾看着手里的戏服,眼眶忽然有些发热。她想起从前在金粉阁的日子:每天清晨,她和苏曼丽一起吊嗓子;中午,伙计们会端来热腾腾的饭菜,大家围在一起吃;晚上登台,台下满是喝彩声,还有人送花篮,上面写着“云老板雅鉴”——那些日子,虽然辛苦,却很快乐。
“曼丽,”云瑾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想再唱一次戏,就一次,当作跟金粉阁的告别。”
苏曼丽愣了愣,随即眼里满是惊喜:“真的?那我这就去安排!你放心,乐队的师傅们都还在,李师傅上个月还说,好久没给你伴奏了,手都痒了。”
李师傅是金粉阁的鼓师,打鼓的手艺极好,云瑾从前唱,都是他伴奏。云瑾点点头,心里忽然安定下来——她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登台,唱完这一次,她就彻底放下台上的日子,安心陪着陆承泽,过安稳的生活。
苏曼丽雷厉风行,很快就安排好了一切。她让人去街上贴了告示,说云瑾今日会在金粉阁登台,唱《霸王别姬》,消息一出,承德城都轰动了。不到一个时辰,金粉阁门口就挤满了人,有从前的老票友,有特意从城外赶来的乡亲,还有些年轻姑娘,是听说云瑾的名声,想来见识一下这位传说中的台柱子。
陆承泽站在院子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眉头微微皱了皱。他走到云瑾身边,低声说:“人太多了,要不别唱了,我怕出事。”
云瑾摇摇头,伸手抚平他眉间的褶皱:“没事,有你在,我不怕。再说,我想好好跟这里告个别,跟从前的自己告个别。”
陆承泽看着她坚定的眼神,知道她已经决定了,便不再多说,只是转身对身边的侍卫吩咐:“看好门口,别让闲杂人等进来,确保云姑娘的安全。”
侍卫恭敬地应了声,立刻去安排了。
云瑾跟着苏曼丽走进后台化妆,伙计们端来了热水和新调的脂粉,李师傅也来了,手里拿着鼓槌,笑着说:“云老板,好久不见,您的嗓子还好吗?”
“托李师傅的福,还没忘。”云瑾笑着说,拿起眉笔,开始化妆。她先在脸上敷了一层薄粉,又用胭脂在两颊轻轻扫了扫,最后拿起那支描金眉笔,细细地描着眉形——这支眉笔,是她从前最常用的,笔杆上还刻着一个“瑾”字,是她自己刻的。
苏曼丽在一旁帮她穿戏服,鱼鳞甲有些重,套在身上,让她想起从前登台时的感觉。她走到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一身银亮的鱼鳞甲,头上戴着虞姬的凤冠,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眼神里带着几分坚毅,几分柔情——还是从前的模样,却又不一样了。从前的她,眼里满是对未来的迷茫,现在的她,眼里有了光,有了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