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漠的秋霜比往年早降十日,枯黄的牧草冻得发硬,踩在脚下脆响连片,像给苍茫草原裹了层冰冷的铁壳。东部草原的小径上,一道身影踉跄着前行——是王庭的传令兵,他揣着染了朱砂的羊皮令,在草原上奔波了整整十日。
没人会问他为何不骑马——一来,这“染了朱砂的羊皮令”按草原规矩,持此类文书传令需以步行体现敬畏,尤其扎鲁特部近年遭灾,步行更藏着“共感艰难”的心意,免得骑马显露出王庭的疏离;二来,旱季与蝗灾过后,不少路段地面干裂、枯草茬遍地,马匹易打滑伤蹄,狭窄的防沙小径更是只容得下步行,骑马反而难按时抵达。
此刻他的靴底早已磨穿,露着的脚趾沾满尘土与冻硬的草屑,鬓角发丝结着沙粒,连嘴唇都干裂得起了皮。终于,扎鲁特部的毡帐群出现在前方,他深吸一口气,踉跄着走到主帐前,单膝跪地时膝盖磕在冻土上,疼得他皱了皱眉,却还是稳稳展开羊皮令:“腾格尔首领,可汗有令——今年贡畜加三成,三日内集齐,由大王子北垣的人清点。”
朱砂印记在昏沉的帐内泛着刺目的红,墨字凌厉如刀,没半分商量的余地。帐内围着的族人瞬间炸开,二十出头的阿古拉攥紧腰间短刀,指节泛白得几乎要捏碎刀柄:“三成?去年旱季我们丢了一半牛羊,今年春夏又遭蝗灾,连老人孩子过冬的炒米都凑不齐,哪来的三成贡畜?这是要逼死我们吗!”
腾格尔坐在主位的狼皮垫上,脸色沉得能滴出水。四十二岁的他左脸有道深疤,从眉骨斜斜划到下颌——那是二十年前跟柔然部落抢西拉木伦河草场时,被对方首领砍伤的,此刻疤肉因压抑的愤怒微微抽搐。他伸手接过羊皮令,粗糙的指腹把坚韧的羊皮捏得发皱,指缝里还沾着早年征战留下的老茧:“老可汗驻守王庭多年,向来体恤东部部落的艰难,怎么会下这种指令?去年二王子北烈来巡查,看到我们草场沙化、牛羊瘦骨嶙峋,还说会替我们向王庭陈情,请求减免贡畜,怎么今年反倒加征三成?”
“首领,这根本不是老可汗的意思!”角落里,老牧民博彦扶着拐杖慢慢起身,他咳嗽着,每一声都像从胸腔里扯出来的,拐杖头敲在毡帐地面上,笃笃响得人心慌,“前几日我去巴林部换盐,路过岱钦的大帐时,撞见北垣的贴身护卫偷偷给岱钦塞了个牛皮袋,里面鼓鼓囊囊的,像是金银或南境来的绸缎。俩人在帐里嘀咕了半天,岱钦出来时,那脸笑得跟捡了金元宝似的,还跟身边人说‘这下不仅能讨好大王子,还能趁机捞一笔’。”
这话一出,帐内瞬间静得能听到外面风卷沙砾的声音。谁都清楚,大王子北垣和二王子北烈的储位之争,早从暗处摆到了明面上。北垣靠着跟南境的茶叶、丝绸通商,攒了不少钱财和势力,手下养着一批亡命之徒,行事向来狠辣,从来不管草原部落的死活;而北烈常年驻守西部边境,跟着部落牧民一起放牧、征战,更懂草原的难处。
如今加贡的指令要由北垣的人清点,再联想到博彦的话,任谁都明白,这加贡的主意,多半是北垣为了扩充势力、打压北烈支持的东部部落搞出来的。
腾格尔捏着羊皮令的手更紧了,指腹几乎要嵌进羊皮里,他刚要吩咐身边的族老去巴林部再探探动静,帐帘突然被呼啸的北风掀得翻飞,一道瘦小的身影跌撞着冲进来——是他派去巴林部边界盯梢的侄子阿古拉,才十五六岁,脸上沾着沙土和草屑,额角还磕破了,渗着血丝。
“阿叔!不好了!出大事了!”少年跑得气喘吁吁,扶着帐柱直咳嗽,话都说不完整,“岱钦……岱钦带着巴林部的人在集结,还有科尔沁部的乌力吉,也带着人过去了!他们手里还举着……举着‘拒贡反王’的白布旗子!”
“你看清楚了?他们集结了多少人?”腾格尔猛地站起身,腰间的马刀鞘撞在帐柱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刺破了帐内的沉寂。
阿古拉咽了口唾沫,用力点头,眼里满是慌张:“至少五百人!我躲在沙棘丛里看了半个时辰,岱钦骑着他那匹黑马,跟乌力吉说‘先拿下扎鲁特部,抢了他们的牛羊当粮草,再带着人去王庭,逼老可汗废了北烈,让大王子继位’!”
帐内彻底慌了,阿古拉急声道:“快派人去王庭找二王子求援!岱钦和乌力吉联手,足足五百人,我们部落能打的才五十多个,根本挡不住!”
腾格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只剩决绝。他转身看向博彦,语气沉重:“博彦叔,你带着老人、孩子和受伤的族人,去西边鹰嘴崖的山洞——那里存着去年晒干的牧草和炒米,还有从山涧引的水,够撑到援军来。路上一定要小心,避开巴林部的人。”
博彦握着拐杖的手紧了紧,还想劝腾格尔一起走,可看到他眼底的坚定,只能颤巍巍点头:“你也保重,我们在山洞等你,等二王子来,等咱们部落平安。”
随后,腾格尔看向阿古拉和帐内的族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愿意跟我守部落的,拿上兵器,跟我去帐前立栅栏!扎鲁特部的土地,不能让叛徒踏破;族人的牛羊,不能让豺狼抢走!就算死,我们也要拖到二王子来!”
“守部落!跟他们拼了!”族人纷纷响应,年轻的汉子抄起马刀长矛,年纪大些的也摸出砍柴刀、锄头,没人后退一步。
半个时辰后,扎鲁特部主帐前立起了简陋的木栅栏——是用砍倒的沙棘木和牛羊圈的旧围栏拼的,高低不齐,却透着股死战到底的气势。腾格尔带着五十多个族人守在后面,每个人脸上都沾着尘土,眼神却亮得惊人,目光死死锁着东边的地平线,等着即将到来的敌人。
风卷着沙砾打在脸上,像小刀子割,阿古拉拉满短弓,箭尖对准东方,忽然喊了一声:“来了!”
远处的地平线上扬起黄尘,越来越近,巴林部的黑旗、科尔沁部的红旗在风里翻卷,“拒贡反王”四个黑字刺得人眼疼。岱钦骑在黑马上走在最前,五十四岁的人依旧魁梧,腰间别着双马刀,脸上是桀骜的笑;乌力吉跟在旁边,握着狼牙棒,眼神狠得像要吃人。
“腾格尔,识相的就掀了栅栏,交出牛羊,跟我一起反王庭,我还能让你当扎鲁特部的首领。”岱钦勒住马,语气满是嘲讽,“不然今天,我就踏平你这破部落,让你的族人都去喂狼!”
“勾结北垣、背叛王庭,还敢称自己是草原人?”腾格尔举着马刀,声音斩钉截铁,“我扎鲁特部就算灭族,也不会跟你这种叛徒同流合污!要打就来,我接着!”
“敬酒不吃吃罚酒!”乌力吉怒吼一声,举着狼牙棒挥了挥,“兄弟们,冲!拿下扎鲁特部,牛羊归你们,女人归你们!”
科尔沁部的人立刻冲上来,长矛往栅栏上刺,“砰砰”的撞击声不绝于耳。腾格尔喊了声“守住”,族人纷纷把兵器架在栅栏上,挡住第一波冲击。阿古拉松开弓弦,一箭射向最前面的科尔沁汉子,那人惨叫着倒地,箭羽插在肩膀上,鲜血瞬间染红了皮甲。
“好样的!”腾格尔刚夸完,就听“咔嚓”一声,栅栏被撞出个缺口,几个巴林部的人举着刀冲进来。一个年轻族人被砍中胳膊,鲜血直淌,却咬着牙反手砍中对方的腿;有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举着拐杖砸过去,拐杖断成两截,竟扑上去抱住敌人的腿,嘶吼着:“阿古拉,快射!”
阿古拉眼里含着泪,手却稳得很,一箭射穿了那敌人的喉咙。他看着地上的老人尸体,心像被刀割,却只能攥紧弓,抽出另一支箭——他知道,现在不能哭,一哭,就对不起死去的族人,对不起守着部落的腾格尔。
腾格尔浑身是血,左臂被砍了道深伤,伤口还在渗血,衣袍都浸透了,却依旧站在最前面,马刀挥得越来越快。见有个敌人绕到侧面,要朝阿古拉扑去,他想都没想就冲过去,用身体挡住攻击,同时一刀砍在对方胸口。
“阿叔!”阿古拉连忙扶住腾格尔,见他脸色越来越白,嘴唇都没了血色。
腾格尔喘着气,刚想说“我没事”,突然瞥见远处又起了尘烟——这次是黑色的,是王庭护卫的玄铁甲胄反射的光!他眼睛一亮,用尽全身力气喊:“是二王子!二王子来了!”
族人们瞬间振奋起来,原本疲惫的眼神里燃起斗志,连挥刀的力气都大了几分。尘烟里,一支黑甲队伍疾驰而来,最前人身穿墨色衣袍,握着一把刻着“逐光”纹样的弯刀,正是北烈!
原来,北烈早接到消息,知道北垣可能在东部部落搞事,特意带着护卫赶来,路上虽遇了些风沙,却还是赶在扎鲁特部撑不住前到了。
岱钦和乌力吉的脸瞬间白了,乌力吉强撑着喊:“别慌!我们人多,跟他们拼了!”可他的人早就没了斗志,不少人往后退,甚至有人悄悄扔了兵器。
北烈翻身下马,目光扫过地上的尸体、受伤的族人,还有那具攥着半块干饼的孩子尸体,眼底的怒火几乎要烧起来。他走到岱钦面前,声音冷得像草原的寒霜:“集结族人攻打部落、举旗反王,你们可知这是灭族之罪?”
“是你们逼的!老可汗加贡,你不管我们的死活,我们才反的!”岱钦攥着刀强装镇定,试图为自己辩解。
“加贡是北垣假传指令,我已向可汗请旨,今年东部部落贡畜减半,受灾部落还能领救济粮。”北烈的声音陡然拔高,“可你们呢?为了讨好北垣,为了抢牛羊,就滥杀无辜,连孩子都不放过——这就是你们说的‘活不下去’?”
乌力吉见岱钦被问得哑口无言,突然举着狼牙棒朝北烈扑来,嘴里喊着“拼了”。北烈侧身躲开,反手一刀打在他手腕上,狼牙棒“哐当”落地,再一脚将他踹倒,身后的护卫立刻上前按住,用麻绳捆了个结实。
岱钦见乌力吉被擒,转身就想跑,却被腾格尔拦住——腾格尔忍着伤痛,举着马刀挡在他面前,眼里满是决绝:“跑不掉了,为你做的事赎罪吧。”
岱钦看着围上来的黑甲护卫,又看了看地上的尸体,终于颓然放下刀,眼里只剩绝望。
“我知道你们中不少人是被煽动的,只要放下兵器,我可以饶你们一次。”北烈看向巴林部和科尔沁部的残兵,语气缓和了些,“但岱钦和乌力吉,必须跟我回王庭,听可汗发落。”
残兵们纷纷扔下兵器,跪在地上求饶。随后,北烈吩咐护卫:“先把受伤的族人抬去帐内治伤,再派人去鹰嘴崖接博彦他们回来;另外,调王庭的药品和干粮过来,帮扎鲁特部重建帐子,清点损失。”
护卫领命而去,腾格尔忍着痛,对北烈躬身行礼:“多谢二王子,不然扎鲁特部今天就完了。”
北烈扶起他,语气带着歉意:“是我来晚了,让你们受了苦。放心,北垣假传指令、煽动叛乱的事,我定会查清,不会再让他害草原,害咱们的部落。”
风渐渐小了,秋霜依旧冷冽,可扎鲁特部的毡帐前,那团由背叛燃起的战火,终于被平息。阿古拉望着远处重新舒展的牧草,想着博彦和孩子们即将从山洞回来,心里忽然松了口气——草原的风会吹走硝烟,等到来年春天,这里定会再次长满嫩绿的牧草,带着生机,铺满每一寸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