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风已经有了凉意，卷着几片早衰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进营地。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在冷月身上，她背脊挺直如同标枪，微微低着头，认真擦拭着枪管上每一寸冰冷的金属，动作专注、精确，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指尖下这片沉默的钢铁。
一片枯黄的梧桐叶，被风裹挟着，晃晃悠悠，最终轻轻落在了她的左肩上。
陆祁从旁边走过，距离不远不近，恰好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极淡的硝烟和枪油混合的气息，陆祁没有出声，只是极其自然地抬起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用指腹最轻柔的力道，轻轻拂过冷月的肩线——目标精准地落在那片枯叶上。
动作轻巧、迅捷，如同拂去一粒尘埃。
指尖的触感透过不算厚的夹克布料传递到冷月的肩头皮肤，带着微凉的温度和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冷月擦拭枪管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极其短暂，短暂到像是呼吸间自然的凝滞。
布块依旧在枪管上滑动，她没有抬头，没有侧目，但身体竟也没瞬间绷紧或者带着明显的嫌恶避开。
她的肩头，在那微凉的指尖触碰下，甚至连一丝本能的肌肉收缩都没有，只是那片被拂去的落叶，在风中打了个转，落在了她脚边的尘土里。
她依旧维持着擦拭的姿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唯有那紧抿的唇线，似乎比刚才放松了那么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陆祁收回手，指尖残留着夹克粗糙的纹理感和刚才那瞬间触碰带来的奇异触感。她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仿佛刚才那个动作只是路过时顺手为之，只有嘴角那抹几不可察的、带着了然和一丝满足的浅淡笑意，泄露了她此刻的心情。
柳如烟正倚在帐篷门口，百无聊赖地用小锉刀修着指甲，刚才那无声的一幕，从头到尾都落入了她那双精明的桃花眼里。
她看着陆祁走近，又看看角落里那个依旧纹丝不动、仿佛与弹药箱融为一体的冷月，红唇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看透一切的促狭：“哟，陆指导……这手，伸得是越来越顺溜了嘛？”
陆祁脚步未停，只是侧头给了柳如烟一个同样意味深长的眼神，笑意在眼底加深，留下柳如烟在原地，看着冷月的方向，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夕阳的金辉为营地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橘色，白日的喧嚣渐渐沉淀。冷月依旧坐在那个弹药箱上，只是枪已经擦拭完毕，重新组装好，安静地靠在腿边。
她微微仰着头，望着远处天边被染成金红色的云霞，侧脸的线条在暮光中显得柔和了些许，脚边散落着几片梧桐叶，其中一片，正是午后陆祁拂去的那枚…
薛敏端着一个搪瓷缸子，从炊事班的方向走来，里面是冒着热气的白开水，她走到冷月身边，保持着一种令人舒适的距离，将搪瓷缸子递了过去。
“喝点热水。”
冷月似乎才从远眺中回过神，目光从云霞上收回，落在递到面前的搪瓷缸子上，接了过来。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缸壁，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她低低应了一声：“嗯。”
薛敏在她旁边的另一个空弹药箱上坐下，姿态放松，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夕阳一点点沉入远山的轮廓。
营地里传来队员们零星的说话声和收拾东西的声响，衬得这角落越发宁静。
“冷月。”薛敏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她的目光依旧望着天边，语气带着一种队长特有的、却又夹杂着几分家人般关切的随意，“对陆指导员……感觉怎么样？”她问得很自然，就像在问对天气的看法。
冷月端着搪瓷缸子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她正要送到唇边喝水的动作，硬生生顿住了，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极其短暂的僵硬，但也只维持了一两秒，快得像错觉。
她的视线依旧落在前方某处虚空，声音平稳地响起，语速比平时更快，字句清晰而冰冷，带着一种急于划清界限的疏离：
“新来的指导员，普通队友。”
回答得斩钉截铁，毫无波澜，像在背诵一份客观的档案记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凿出来的。
薛敏终于转过头，目光落在冷月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上，夕阳的余晖勾勒着她清晰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浓密的阴影。
薛敏的嘴角，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一种了然于胸的洞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
“是吗？”薛敏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是一句意味深长的反问，她端起自己的搪瓷缸子，喝了一口水，目光重新投向即将被暮色吞没的天际。
她当然不信。
她对冷月几乎了如指掌，见过她的各种样子，冷月面对敌人时的冷酷，面对伤痛时的隐忍，面对任何试图靠近她私人领域的人时，那种如同刺猬般瞬间竖起的尖刺和毫不留情的推拒…
她记得无论谁偶尔无意的靠近，冷月身体那瞬间绷紧的防御姿态…
可刚才，陆祁拂去那片落叶时，冷月纹丝不动。
那不仅仅是“不躲”，那是一种近乎无意识的接纳，一种连冷月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特定气息的熟悉和默许。
她的身体，远比她那张冷硬的嘴要诚实得多。
薛敏没有再追问她只是安静地喝着水，看着夕阳彻底沉没，第一颗星子在天边亮起，营地的灯光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驱散了暮色。
冷月也沉默着，她端着那杯热水，却一口也没喝，指尖感受着缸壁的温度从温热渐渐变得微暖。
薛敏那句轻飘飘的“是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在她看似平静无波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圈无声的涟漪。
她下意识地抿紧了唇，仿佛这样就能将那圈涟漪强行压平，目光重新落回靠在自己腿边的狙击枪上，冰冷的金属映着营地昏黄的灯光，也映出她眼底一丝连自己都未曾读懂的、细微的茫然。
“普通队友”四个字，此刻在心底无声地回荡，却莫名地……显得有些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