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档案馆又泡了整整两天。面前摊开的,是从《巩昌府志》到《漳县志》的各种复印稿,还有我自己写的、画得乱七八糟的笔记。眼睛又干又涩,看东西都带点重影。
线索有吗?有,而且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汪世显他们家,跟贵清山那块地方,绑得不是一般的紧,桩桩件件,都指明汪家的根,就扎在贵清山。
可我要找的不是这个!
“奇石”?没有。“陨星”?没有。“天象异常”、“地脉有变”?通通没有!所有能找到的字缝里,我都快用眼睛抠了一遍,关于那可能存在的“龙眼”,连个影儿都没有。元朝那段可能发生过什么的超自然现象,就像被人用橡皮擦,仔仔细细地擦了个干干净净,没留下一丁点能让外人瞧出来的痕迹。
下班的铃声“叮铃铃”地响起来,刺得我脑仁疼。我颓然地往后一靠,旧木椅子发出“吱呀”一声呻吟。窗外,陇西黄昏的天是灰扑扑的,跟我的心情一个德行。我把东西胡乱塞进挎包,脚步沉得像是灌了铅。
推开老史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耗子就像个弹簧一样从厢房门口蹦了起来,几步窜到我面前。
“教授,咋样?”他眼睛瞪得老大,里面那点期盼的光,亮得吓人。
我摇了摇头,连话都懒得说,径直往屋里走。
我这一摇头,耗子脸上那点光“唰”地就灭了,转而涌上来的是焦躁,是压不住的火气。“两天了!老陈!整整两天了!”他声音猛地拔高,“屁都没找到!我看咱们就是在这破地方纯属浪费时间!要我说,别耗了!直接去广州,找黄海那个老王八蛋!东西是他黑走的,找到他,逼他吐出来,比在这翻这些发霉的破纸管用一万倍!”
我本来心里就憋着一股邪火,又累又烦,被他这么一激,那股火“噌”地就顶到了天灵盖。“找黄海?”我猛地转身,盯着他,“你知道他在哪?你知道他身边围着多少人?就凭咱俩现在这光景,去了广州就是送死!给人当点心都不够格!”
“那怎么办?!啊?!”耗子彻底急了,口水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就在这干等着?等着给水生和秀秀收尸吗?!”
“收尸”这两个字像两把刀子,狠狠扎进我耳朵里。我脑子“嗡”的一声,什么理智都顾不上了,霍地站直,跟他脸对脸瞪着,胸口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空气像是凝固了,带着火药味,就差一点火星子。
一直蹲在炕沿边闷头抽烟的老史,这时站了起来。他没说话,只是上前一步,那条结实的手臂往我和耗子中间一横,像根铁柱子,隔开了我们。
“吵。”他吐出一个字,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进水里,带着分量。“吵能解决问题?”
他目光转向耗子,眼神沉稳:“耗子,是个人都得急。但你想过没有,那些人绑人,为的是啥?”
耗子喘着粗气,没吭声。
“是为要东西,不是为杀人。”老史一字一顿,说得清清楚楚,“东西没到手,他们先伤了人质,图个啥?东西拿不着,还彻底跟你结了死仇,这种赔本买卖,稍微有点脑子的,都不会干。所以,在拿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之前,你哥,你婆娘,反而是安全的。时间,没你想得那么紧。”
这话一出,我和耗子都愣住了。
是啊,我们之前被林念郞那句“定期寄送纪念品”和巨大的焦虑给魇住了,只觉得头顶的闸刀随时会落下,疯了一样想赶紧找到东西,却忘了最基本的逻辑——绑匪要的是赎金,撕了票,还找谁要去?
耗子腮帮子的肉抽搐了几下,那股拼命的狠劲儿从身上溜走了,他颓然坐回凳子上,双手抱住脑袋,手指插进头发里。我也跟着坐下,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冲老史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刚才那一下,要不是他拦着,我俩指不定会干出什么蠢事。
“史大哥说得对,”我重新开口,声音沙哑,但冷静了不少,“咱们不能自乱阵脚。档案馆这条路,看来是走到头了,再耗下去也是白搭。”
我拿出地图,在桌上铺开,手指点向漳县新寺乡的位置:“这里是汪家祖茔徐家坪所在地,是最核心的地方。官面上没记载,不代表底下没传言。明天上午,我再去档案馆最后碰碰运气。要是还没戏,咱们立刻动身,去新寺乡。到那儿,找当地上年纪的老人唠唠,去实地转转,说不定能有收获。”
“耗子,史大哥,”我看向他们,“你俩明天上午别等了,直接去准备东西。干粮、水、手电电池、绳子……再看看能不能搞辆结实点、能跑山路的车,212吉普最好,实在不行,找个带篷的三轮车也成。咱们得做到说走就能走。”
耗子闷闷地“嗯”了一声。老史点了点头:“成,车的事我想办法。”
一夜无话,但我知道,我们仨谁也没睡踏实。
第二天上午,档案馆里依旧是一无所获。我看着那些熟悉的、却毫无用处的文字,心里最后那点侥幸也熄灭了。收拾东西离开时,那张写着周主任电话的纸条,在我口袋里仿佛变得滚烫。
我捏着那张纸条,在档案馆门口站了许久,心里天人交战。“黄海……”这个名字像块冰,贴在我的心口。周主任代表的官方力量虽然深不可测,但万一自己和官方合作的消息走漏。那黄海手眼通天,让他知道自己和官方搭上了线,以那老狐狸的狠辣和猜疑,我怕是会有杀身之祸。这风险,我冒得起吗?
可是……不冒这个险,眼下这条死路,又怎么走得通?耗子那双充满血丝、绝望与期盼交织的眼睛在我眼前晃动。我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了掌心。别无选择,只能赌一把,赌周主任的立场和能力。
我在陇西县城里转悠了好一会,才找到一个摆在街角、看起来最不起眼的公用电话亭。左右看看,没什么可疑的人,这才闪身进去。投币,听着硬币落箱的“哐当”声,我深吸了一口气,按下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接通了,我压低声音:“周主任,我是陈默。”
电话那头,周主任的声音平稳地传来,听不出喜怒:“陈默。你总算没让我失望,我知道你在陇西。你的老师很担心你。”
我心里一凛,但没时间细想,直接说道:“周主任,我在查汪世显家的事,在贵清山这边卡住了,找不到关键。档案馆里只有些普通记载……”
周主任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这短短的几秒,让我手心有点冒汗。然后,他出乎意料地直接切入核心,语气没有任何波澜:
“陈默,‘大老板’和林念郞那伙人,我们已经在跟了。”
这句话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官方……动作这么快?!
“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先去贵清山附近安顿下来。不要轻举妄动,在当地做常规调查,熟悉环境。两天后,会有人带着你需要的相关资料去找你。”
周主任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最后说道:“记住,单打独斗成不了事,国家不会亏待每一个做出贡献的人,抓紧时间吧。”
“咔哒”一声,电话挂断了,只剩下单调的忙音。
我握着话筒,在狭窄的电话亭里站了很久,周主任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一方面,他那句“已经在跟了”像一颗定心丸,暂时压下了我对水生和秀秀即刻安危的恐惧;但另一方面,“国家不会亏待”、“做出贡献”这些词,又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清晰地告诉我,我和耗子、水生,我们这几个小人物的命运,从这一刻起,已经不可避免地要被绑上官方这艘大船了。
前路,看似拨开了一点迷雾,显出了一丝微光。
我放下话筒,推开电话亭的门,陇西干冷的空气涌进来,该回去找耗子和老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