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反应是把领口死死拽住,像个被人非礼的大姑娘。
这个动作此地无银三百两,傻得我自己都想抽自己一耳光。
对面的男人笑了,不是深圳混混那种“你死定了”的狞笑,而是像在看一出滑稽戏,嘴角的弧度带着点生意人的精明和了然。
我心里一沉,骂了句娘。
我强作镇定,低头扒拉碗里剩下的那几根粉,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余光里,那个油头男人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在我对面那张同样油腻的塑料凳上坐下。
一股淡淡的、像是檀香混合着某种高级发油的味道,压过了弥漫在空气里的牛腩和汗臭。
“兄弟,”他开口了,普通话里带着一丝潮汕地区特有的、略微生硬的语调,“借个火?”
他从“鳄鱼”短袖的口袋里摸出一根没见过的香烟,给我发一根,自己慢条斯理地叼上一根。
我这抽“红梅”的,闻着味儿都觉得奢侈。
我下意识去摸兜里的火柴,打开连一根都没有了。
“不好意思,没了。”我尴尬地解释,这句倒是实话。
他好像一点也不意外,自己从裤兜里摸出一个金色的都彭打火机,随着“叮”的一声脆响,一簇火苗稳稳地蹿了出来。
他给自己点上烟,深吸一口,然后把打火机推到我面前。
“用我的。”他说。
我愣了一下,没动。
我跟他素不相识,他这又是递烟又是借火,殷勤得像个搞传销的。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道理我懂。
他看我没反应,也不催,只是吸着烟,目光落在我那碗已经快见底的素粉上。
“兄弟从北边来的?”他问。
“重庆。”我含糊地答了一句,开始盘算跑路的路线。
左边是摊主滚烫的锅,右边是喝多了划拳的酒鬼,后面是墙。
唯一的路,就是从他身边冲过去。
但他坐得四平八稳,我这条瘸腿,胜算不大。
“重庆好地方,”他点点头,吐出一口烟圈,“山城,爬坡上坎,累人。看兄弟你这身伤,像是刚从什么坎上摔下来?”
他这话一语双关,我后背的汗“唰”就下来了。
我干笑两声:“没啥,工地上脚手架没踩稳,下来休两天。”
“哦?工地?”他像是来了兴趣,“现在到处都在搞建设,是发财的好机会。不过工地上也杂,龙蛇混杂,丢东西也是常有的事吧?比如钱包、证件什么的。”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王八蛋把我查户口了?
从我进旅馆跟老板的对话,到我现在瘸着腿坐在这儿,他全看在眼里了?
我猛地抬头,死死盯着他。
他脸上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但眼神像把手术刀,把我从里到外剖析得明明白白。
右手虎口那道四厘米长的旧刀疤,在夜市昏暗的灯光下,像一条蛰伏的蜈蚣。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声音有点发干。
他掐灭了烟,站起身,掸了掸西裤上不存在的灰尘。
“别紧张,兄弟。我叫黄海。”他朝我伸出手,“看你这碗粉吃得不香。走,我请你食宵夜,正宗的潮汕砂锅粥,食过返寻味。”
我看着他伸出的手,又看了看自己碗里那几根泡得发胀的粉条,肚子不争气地又叫了一声。
我的脑子在报警,我的胃在嘶吼。
“死道友不死贫道,”我心里默念着祖师爷传下来的口头禅。
一瘸一拐地站起来,没去握他的手,算是保留了最后一点骨气:“行,那就叨扰了。”
黄海没带我去什么金碧辉煌的大酒楼,而是领着我钻进了更深的巷子里。
七拐八拐之后,眼前出现一个灯火通明的小店,招牌上写着“老姿娘砂锅粥”。
店里热气腾腾,一口口小号的砂锅在灶上排开,咕嘟咕嘟冒着泡。
空气里全是海鲜和米粒混合的鲜香,闻一口就感觉魂儿都被勾走了。
黄海显然是这里的熟客,跟老板用我听不懂的潮汕话打了声招呼,就领我到角落一张小木桌坐下。
“膏蟹粥,加干贝,”他熟练地点单,又转向我,“吃得惯卤水吗?鹅肠、鹅掌,味道很正。”
我哪有发言权,只能猛点头。
不一会儿,一大锅滚烫的粥就端了上来。
金黄色的蟹膏融在乳白色的米粥里,点缀着翠绿的香菜末和炸得酥脆的蒜粒。
那股霸道的鲜味儿顺着热气,直往我天灵盖里钻。
黄海给我盛了一碗,推过来:“趁热吃,凉了就腥了。”
我顾不上烫,抄起勺子就往嘴里送。
米粒熬得开了花,入口即化,每一粒都吸饱了螃蟹和干贝的精华。
那种鲜美,跟我以前在重庆吃的任何东西都完全不同,是一种直接、蛮横、不讲道理的好吃。
我感觉自己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欢呼。
三峡水底的冰冷、铁棺峡逃命的恐惧、在深圳被人追杀的狼狈……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在这一口热粥下肚后,被暂时抚平了。
我埋头猛吃,风卷残云,连干了三碗。
黄海就在对面慢悠悠地喝着,偶尔夹一块卤水鹅肠,眼神平静。
直到我打了个饱嗝,放下勺子,感觉自己总算活过来了,他才慢悠悠地开了口。
“兄弟,现在可以聊聊了?”
我擦了擦嘴,心里有了底气,嘴也开始贫了:“黄老板,你这顿饭可不便宜。说吧,看上我啥了?”
黄海被我逗笑了,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兄弟,你这人有意思。我要是说,我看上你脖子上挂的那块‘石头’了呢?”
我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不动声色:“石头?哦,你说这个啊。”我从领口里把它掏了出来,放在桌上,“路边摊十块钱买的,玻璃的,说是能辟邪。黄老板你要喜欢,送你都行。”
玉琮被油腻的桌灯一照,那墨绿色的质地显得更加深沉。
上面的“蝌蚪符”像活了一样,在光影里微微蠕动。
黄海没碰它,只是对着玉琮仔细端详。
“良渚文化,神人兽面纹,标准的琮王制式。”他放下望远镜,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不一样的是这些刻符,不属于已知的任何一种,。”
妈的,这才是行家!
“我做旧电器出口的,”他慢条斯理地又点上一根烟,“也倒腾点别的。陈兄弟你这身伤,看着可不像在工地上摔的,倒像是被水里的‘大鱼’给咬了。”
他的话像一把锥子,一下下扎在我心上最虚的地方。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死鸭子嘴硬。
“是吗?”黄海笑了笑,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我听说,最近三峡那边不太平,死了几个鬼子,还有一帮搞工程的。”
我端着茶杯的手,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
这孙子不是查我户口,他是把我祖宗十八代都查清楚了。
看着我煞白的脸,黄海知道火候到了。
他不再逼问,反而换了个话题:“兄弟,你这块玉,想出多少钱?”
“我……”我一时语塞。
在深圳,人家报价2000块,还引来了杀身之祸。
现在面对这个深不可测的黄海,我不知道该怎么开价。
“二十万?五十万?”黄海替我说了出来,“你就算开一百万,在广州也能找到买家。但是,你拿得到钱吗?你走得出广州吗?”
他伸出两根手指:“两条路。一,你把东西卖给我。我给你一个公道价,不多,但能让你安安稳稳离开这里,回重庆娶个老婆过日子。”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二,我们合作。这东西不是凡品,它不是一块玉那么简单,它是一把钥匙。”
“钥匙?”我皱起眉。
“打开一个巨大宝藏的钥匙。”黄监定定地看着我,“你一个人,吞不下。你手里的,是块烫手的金子,会把你的手烧成灰。跟我合作,我负责找路子、清障碍、洗白出手,你负责用你的‘专业知识’解开这把锁。赚了钱,你三我七。”
“凭什么?!”我几乎是吼出来的,“东西是我的,图是我的,命是我拼回来的,我凭什么只能拿三成?”
黄海不以为意,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就凭你现在还坐在这里,而不是躺在珠江底。就凭我知道,找你的不止一波人哦。你信不信,不出三天,你就会像个死狗一样被人从‘广源旅社’的臭水沟里拖出来?”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块冰,砸得我从头凉到脚,我彻底蔫了。
他说的没错,我就是个没头苍蝇,能活到今天全是靠运气。
我看着桌上那锅还在冒着热气的砂锅粥,突然觉得一阵反胃。
“我怎么信你?”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黄海从腰间解下那部摩托罗拉StartAc,翻开盖,从里面抽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推到我面前。
“这是香港汇丰银行一张不记名本票的底单,五十万港币。事成之后,钱打到这张本票上,你在全世界任何一个汇丰银行的网点都能兑现。”他顿了顿,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金币,在指尖转动着,“这是我办事的规矩,钱在明处,风险也在明处。”
金币在灯光下闪着光,一面是维多利亚女王的头像,另一面是紫荆花。
我盯着那枚金币,脑子里一片混乱。
答应他,等于把自己的命交到这个笑面虎手里,从此卷入更深的漩涡;
不答应他,我可能连明天的太阳都见不到。
“……我需要时间考虑。”我艰难地说。
“可以。”黄海站起身,把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留在了桌上,“明天中午十二点前,来这里找我。过期不候。”
他转身向巷口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看了我一眼。
“对了,兄弟,”他的声音从夜色里飘过来,带着一丝诡异的笑意,“你住的那家旅社,老板是我同乡。他跟我说,你睡觉的时候,好像总喜欢把手放在脖子上。是个好习惯,水里的东西,都喜欢先咬人的脖子。”
说完,他消失在了巷子的拐角。
我一个人坐在原地,手脚冰凉。
那锅价值不菲的膏蟹粥,在我胃里翻江倒海,仿佛有无数只冰冷的小手,正从里面伸出来,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