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之期,转瞬即逝。
皇宫深处,观星台。
此台非鹿鸣苑那废弃前朝旧台,而是本朝钦天监于宫内西北隅依山势新建的汉白玉高台,高九丈九尺,取“九重天”之意。台分三层,雕栏玉砌,气势恢宏。顶层平台开阔,中心设祭坛,按周天星宿方位镶嵌各色宝石,四周立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象青铜巨兽,肃穆威严。今夜,此处将举行祭星大典,为北疆战事祈福,亦为彰显天子敬天法祖之德。
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将观星台映照得如同白昼。百官依品阶肃立于台下广场,皇室宗亲、勋贵重臣则登台陪祭。气氛庄重肃穆,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一种无形的威压。景云岫一身七品匠师官袍,静立于台侧乐工队伍前列,垂眸敛息,姿态恭谨。她能感受到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扫过自己——宫宴幻戏的成功,选秀的风波,已让她这个突然崛起的“匠师”成了不少人关注的焦点。
她目光飞快扫过全场:皇帝冕旒衮服,端坐于祭坛正北御座,不怒自威;太子立于御座左下首,面色依旧略显苍白,眼神却深沉难测;那位鹰顾亲王则居于右下,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偶尔扫过太子,带着审视。嬴峻作为皇城司指挥使,负责大典护卫,一身玄色甲胄,按剑立于御阶之下,身姿挺拔如松,冷冽的目光如同鹰隼,巡视着每一个角落。更远处,天机阁墨渊长老亦在受邀之列,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真是群英荟萃,各怀鬼胎。 景云岫心中冷笑,袖中指尖轻轻拂过藏于内袋的星图残片与黑色小鼎。两物自踏入观星台范围便持续传来微弱共鸣,尤其指向祭坛中心某处方位,与星语殿推演出的坐标隐隐吻合。看来,这新建的观星台之下,果然也隐藏着星语者的秘密!
“吉时已到——奏乐!”礼官高亢的唱喏声打破寂静。
景云岫深吸一口气,抬手示意。身后,由云韶班精英与文研处匠师组成的乐舞团队立刻行动。编钟鸣响,磬声清越,一曲庄重典雅的《敬天乐》缓缓奏起。不同于宫宴幻戏的奇幻新巧,此次乐舞风格完全遵循古礼,动作舒缓凝重,服饰华美端庄,意在营造肃穆虔诚的氛围。这是景云岫与礼部老臣反复商讨后的结果,既符合祭星大典的场合,又能最大限度降低“标新立异”带来的风险。
乐声回荡,舞者依礼起舞,动作整齐划一,充满仪式感。百官垂首,气氛庄严。一切看似顺利。
然而,景云岫的心神却丝毫未放松。她凭借玲珑阁强化后的敏锐感知,察觉到几丝不寻常的异动:乐声掩盖下,祭坛东南角某块地砖下传来极细微的机括转动声;空气中除了檀香,还混杂着一丝极淡的、与那夜乱葬岗相似的腥甜气息;更让她心惊的是,立于御阶下的嬴峻,拇指无意识地在剑格上摩挲了一下——这是他们之前约定的暗号,表示“有异动,戒备”!
果然要出事! 景云岫眸光一凛,立刻通过心神联系,向混在乐工中的镜影分身发出预警指令。同时,她指尖悄然扣住几枚特制银针,针尖淬有能瞬间麻痹神经的剧毒,源自百草园一株奇异的“醉仙草”。
乐舞进行至中段,按礼制,主祭官(由钦天监正担任)需步至祭坛中心,诵读祭文,并以特制星辉酒酹酒祭天。就在钦天监正手持祭文,缓步走向祭坛中心,即将踏上那块引发小鼎共鸣的区域时——
异变陡生!
祭坛中心那块看似与其他无异的汉白玉地砖,猛地向下塌陷半寸!紧接着,一股无色无味的烟雾自缝隙中急速喷出,瞬间弥漫开来!同时,台下乐工队伍中,一名负责击筑的乐师眼中凶光一闪,猛地掷出手中筑锤,化作一道寒光,直射御座上的皇帝!另一侧,两名舞姬袖中滑出淬毒匕首,身形如电,扑向近在咫尺的太子!
“护驾!”嬴峻厉喝一声,声如惊雷!他身形早已暴起,后发先至,剑光如匹练般卷向那飞向皇帝的筑锤!与此同时,数名皇城司精锐如同鬼魅般现身,分别拦截那两名刺客舞姬!
场面瞬间大乱!百官惊呼,侍卫拔刀,原本庄严肃穆的大典现场顿时陷入混乱!
那无色烟雾扩散极快,触及者顿时感到头晕目眩,手脚发软!显然是极高明的迷药!御前侍卫有几个吸入较多,动作立刻迟缓下来!
景云岫在烟雾喷出的瞬间,已屏住呼吸,并弹出一枚香丸。香丸落地炸开,释放出清凉气息,暂时中和了部分迷药效果,护住了身边几名乐工。她目光锐利,紧紧盯着祭坛中心——那塌陷的地砖下,似乎有幽光一闪而逝!是机关!目标是皇帝,还是……那下面的东西?
刺客显然不止一波!就在嬴峻击飞筑锤,皇城司精锐与刺客舞姬缠斗之际,人群中又窜出数道黑影,直扑祭坛!他们目标明确,并非杀人,而是试图冲向那塌陷的地砖口!
“拦住他们!保护祭坛!”嬴峻一边指挥侍卫护住皇帝、太子等人后退,一边挥剑迎向一名扑向祭坛的黑衣高手。那高手武功诡异,身形飘忽,掌风带着阴寒之气,竟与嬴峻缠斗不落下风!
景云岫心念电转。刺客的目标果然是祭坛下的秘密!他们想趁乱夺取或破坏什么!皇帝和太子遇刺,恐怕只是吸引注意力的幌子!
不能再等了!她必须阻止那些人接近祭坛中心!但此刻她明面上的身份是乐师,贸然出手不仅暴露实力,更会引来无穷后患。
电光石火间,景云岫有了决断。她假意被混乱的人群撞到,一个踉跄“摔”向乐工队伍侧面,恰好靠近一面巨大的、用于仪式背景的朱雀旗幡。在她“摔倒”的瞬间,袖中一枚细如牛毛的“哑音针”无声射出,精准地击中了那名正与嬴峻缠斗的黑衣高手膝后穴道!那人身形一滞,嬴峻抓住破绽,剑尖立刻在其肩胛留下一道深可见骨伤口!
同时,景云岫借助旗幡遮挡,指尖连弹,数枚沾染了强效麻痹药粉的银针,以极其刁钻的角度射向另外几名试图靠近祭坛的黑衣人脚踝或手腕!她手法精妙,力度控制得恰到好处,银针没入衣物,药性瞬间发作,那几人只觉手脚一麻,动作顿时变形,被反应过来的侍卫迅速制服!
这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混乱中无人察觉这些细微的干扰。唯有嬴峻,在逼退受伤黑衣人时,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景云岫的方向,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了然。
此时,镜影分身也暗中出手,以巧妙的身法“无意间”撞倒了一名试图从侧面偷袭嬴峻的刺客,为嬴峻创造了反击机会。
眼看祭坛边的刺客被陆续制服,那塌陷的地砖处异变再生!幽光越来越盛,整个祭坛开始微微震颤,似乎下面的东西即将破土而出!一股古老而混乱的能量波动扩散开来,引得景云岫袖中小鼎剧烈震颤!
“坛下有异!封锁祭坛!”嬴峻当机立断,下令皇城司精锐结阵封锁祭坛四周,不许任何人靠近。他亲自持剑,警惕地盯着那幽光闪烁的洞口。
就在这时,异响传来!并非来自祭坛下,而是观星台外围!只见远处夜空中,数道拖着焰尾的“流星”竟违背常理,划着诡异的弧线,直扑观星台而来!同时,台下人群中响起数声凄厉惨叫,几名官员突然倒地,浑身抽搐,口吐白沫,症状诡异!
“妖星袭扰!邪祟作乱!”有人惊恐大喊!本就混乱的场面更加失控!连护卫皇帝的阵型都出现了骚动!
景云岫瞳孔微缩!这是……星象攻击?还是更高明的幻术或毒术?她瞬间想到天机阁那些精通星象阵法的高手,或是幽冥火更诡秘的手段!目标依旧是制造混乱,甚至可能想借此“天象异变”之名,将刺杀皇帝之事归咎于“天罚”!
必须阻止!否则即便物理上的刺客被清除,这场精心策划的“天罚”闹剧也足以动摇国本!
她立刻意识沉入玲珑阁·静思殿,殿内时间缓流,让她有足够时间分析!那飞来的“流星”轨迹诡异,绝非自然,更像是某种特制的烟火或机关产物,可能含有致幻或毒害成分!而官员的突发症状,与她百草园典籍中记载的几种混合奇毒发作情形相似!
是组合局! 景云岫瞬间明悟。物理刺杀、祭坛机关、天象异变、人群投毒……环环相扣,旨在彻底搅乱大典,达成不可告人的目的!
退出静思殿,现实不过一瞬。景云岫目光扫过越来越近的“流星”,又看向那些倒地抽搐的官员,心念电转。破解此局,需同时进行!
她猛地站起身,不顾礼仪,对着有些慌乱的乐工们高声喊道:“稳住!奏《破阵乐》!以正音破邪妄!”《破阵乐》乃军旅雄歌,气势磅礴,有镇定心神之效。同时,她袖中滑出数枚不同颜色的药丸,迅速捏碎,药粉混合,借着起身的动作悄然撒向空中!药粉遇空气挥发,散发出一种极淡的、能提神醒脑、缓解某些神经毒素的清冽香气,迅速中和着空气中的致幻因子和部分毒素!
乐工们见主心骨发话,强压恐惧,奋力奏响《破阵乐》!雄壮乐声一起,果然在一定程度上稳定了骚动的人群!
与此同时,景云岫对身旁的镜影分身急声道:“东南‘流星’,烟火机关,射其尾部!”镜影分身会意,趁乱拾起地上一枚石子,运足内力,屈指弹向空中最近的一颗“流星”尾部!石子精准命中,“流星”尾部火光一闪,竟在空中提前爆炸,化作一团无害的火星四散!
这一下,让不少人看清了“流星”的本质,恐慌稍减。
“是人为机关!非是天罚!”景云岫趁机高呼,声音清晰传入在场不少人耳中!
嬴峻立刻反应过来,厉声下令:“皇城司!排查空中异物!太医!速救倒地官员!”命令一下,训练有素的皇城司人员立刻行动,弓弩手瞄准剩余“流星”射击;太医们也急忙上前救治。
景云岫则快步走向一名倒地官员,假意搀扶,指尖迅速搭上其腕脉,同时将一枚解毒丹塞入其口中。她医术精湛,瞬间判断出所中何毒,并以其为样本,指挥太医对症下药,有效控制了毒情蔓延。
在她的连环应对下,这场精心策划的混乱局面,竟被迅速稳住!祭坛的异常波动也在嬴峻的镇压下渐渐平息。
当最后一颗“流星”被射落,最后一名中毒官员情况稳定下来后,观星台上的混乱终于平息。皇帝在重重护卫下,面色铁青,但眼神已恢复冷静。他深深看了一眼景云岫,又看向持剑护卫在前、指挥若定的嬴峻。
“嬴爱卿,景匠师,”皇帝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今日之事,朕记下了。清查余孽,严加审问!朕倒要看看,是谁敢在朕的眼皮底下,行此逆天之事!”
“臣遵旨!”嬴峻抱拳领命。
景云岫也躬身应道:“微臣惶恐,尽本分而已。”
大典虽中途中断,但刺杀与混乱被成功遏制。景云岫在关键时刻展现出的冷静、急智与(看似偶然)的“巧合”相助,再次引起了所有人的瞩目。尤其是她那句“以正音破邪妄”和指出“流星”为人造机关,无疑在皇帝和百官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夜色更深,观星台逐渐恢复秩序,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与未散的硝烟味,提醒着方才的惊心动魄。
景云岫退回乐工队伍,垂眸而立,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情急之下的本能反应。唯有袖中微微颤抖的指尖,透露着她内心的不平静。嬴峻在处理善后事宜,目光偶尔掠过她,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
祭星大典,以一场未遂的惊天阴谋告终。
文心巧弈,再破危局。
然而,景云岫深知,这仅仅是冰山一角。祭坛下的秘密、连环局的幕后黑手、以及她愈发引人注目的处境,都预示着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这盘棋,越来越复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