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祭擂台的喧嚣与狂热,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地狼藉与死寂。祭台广场上,百姓早已在惊恐与茫然中四散,只余下一些破碎的幡旗、熄灭的火把,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混合着香火、硝烟与一丝冰冷死气的怪异味道。
百戏门与傩神教的人早已作鸟兽散,连同他们重伤的门主千面叟,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唯有染坊众人留在原地,簇拥着中央那道摇摇欲坠、却依旧挺直的身影。
景云岫面色苍白如雪,唇边残留着一抹暗蓝色的血痕,周身气息紊乱虚弱到了极点。强行催发“幽蓝冰晶”的后遗症远超预期,那凝聚了古祭坑千年煞气的力量几乎抽空了她新生的根基,更引动了幽黑星火与“星核”之力的剧烈冲突,经脉如同被无数冰针反复穿刺,灵魂深处传来阵阵撕裂般的灼痛与冰寒。
她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目光冰冷地扫过空荡的广场,最终落在那尊底座裂开、死气弥漫的黑玉邪神像上。
千面叟跑了。但“星痕”的源头,这尊被污染的神像,还在。
“夫人!”顾砚秋快步上前,扶住她几乎软倒的身体,触手一片冰凉,脸色骤变,“您的伤…”
“无碍…”景云岫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那尊神像…带走…小心封印…”
雷班主等人闻言,虽心有余悸,却毫不犹豫地上前,以特制的油布与浸染了药液的绳索,将那尊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神像层层包裹、捆扎结实。
“回…染坊…”景云岫闭上眼,将大半重量靠在顾砚秋身上,气息愈发微弱。
一行人迅速收拾残局,搀扶着景云岫,抬着那尊沉重的神像,在无数道或敬畏、或恐惧、或探究的目光注视下,沉默地返回城西染坊。
染坊内,气氛凝重。景云岫被安置在简陋的床榻上,立刻陷入了半昏迷状态,身体时而冰冷如尸,时而滚烫如火,眉心那点幽蓝与暗紫交织的光芒剧烈闪烁,仿佛随时会熄灭。
顾砚秋将自身精纯内力毫无保留地渡入,却如石沉大海,只能勉强护住她心脉不绝。雷班主急得团团转,找来所有能找到的疗伤药材,却不知该如何使用。
“夫人这伤…非药石能医啊!”一位老乐师颤声道,面露绝望。
就在众人束手无策之际,染坊大门被轻轻叩响。
顾砚秋瞬间警惕,握剑在手,示意众人戒备,沉声问道:“谁?”
门外传来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故人来访,送药。”
顾砚秋眉头紧锁,小心拉开一道门缝。只见门外站着一名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佝偻老者,看不清面容,手中提着一个毫不起眼的药篓。
“阁下是?”顾砚秋并未放松警惕。
老者并未回答,只是将药篓放在门口,低声道:“篓中之药,三碗水煎成一碗,辅以…星火为引,或可缓解反噬之苦。告诉她…‘星痕’易除,‘星觇’难防。影州已非久留之地,速往…北邙山寻‘守墓人’…”
说罢,不待顾砚秋再问,老者转身便走,几步之间便融入街角阴影,消失不见,身法诡异莫测。
顾砚秋心中惊疑不定,小心检查药篓,里面只有几株其貌不扬、却散发着奇异清香的草药,以及一枚刻着模糊星纹的黑色木符,并无机关陷阱。
他不敢怠慢,将药篓拿入室内,与众人商议。眼下景云岫伤势危重,任何一丝希望都不能放过。最终决定,由顾砚秋亲自煎药,并尝试以自身内力模拟“星火”特性为引,喂景云岫服下。
汤药灌下后不久,景云岫剧烈的气息波动竟真的缓缓平复下来,虽然依旧虚弱,但眉心的光芒稳定了不少,脸色也恢复了一丝极淡的血色。
众人稍稍松了口气,对那神秘老者又惊又疑。
“星痕易除,星觇难防?北邙山守墓人?”顾砚秋反复咀嚼着老者的话,面色凝重。星觇?难道是比“星痕”更可怕的追踪手段?北邙山…那是历代皇陵所在!守墓人…莫非与澹台明镜有关?
就在这时,染坊外再次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班主!夫人!不好了!”一名负责在外打探消息的杂役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官府…官府贴出海捕文书!通缉…通缉夫人您!说您是…是搅乱傩祭、修炼邪术的妖女!百戏门也放出风声,悬赏千金要…要您的性命!全城都在搜捕!”
屋内众人脸色瞬间惨白!
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百戏门与官府果然勾结,反咬一口!
“还有…还有…”那杂役喘着气,继续道,“城外…城外来了好多官兵!还有傩神教的‘守魂人’!把…把咱们染坊围住了!说要…要擒拿妖女,焚烧邪物!”
话音未落,外面已传来密集的脚步声与兵甲碰撞声,以及一声声厉喝:“里面的人听着!立刻交出妖女玲珑与邪神像!否则格杀勿论!”
杀局已至!再无转圜余地!
染坊内一片死寂,众人面露绝望,纷纷看向昏迷的景云岫与持剑的顾砚秋。
顾砚秋眼中厉色一闪,握紧剑柄:“我带夫人突围!”
“不可!”雷班主猛地拦住他,咬牙道,“官兵人数众多,更有邪术高手!带着重伤的夫人,根本冲不出去!”他猛地转头,看向那尊被封印的黑玉神像,眼中闪过决绝,“他们主要是为这邪像而来!我带人抬着神像,从后门冲出去,引开他们!顾少侠,你带夫人从密道走!”
“班主!”众人惊呼。
“别废话!”雷班主吼道,“老子这条命是夫人救的!火云班不能绝在这里!顾少侠,夫人就拜托你了!”他又看向女儿雷火儿,“火儿,你跟顾少侠走!照顾好夫人!”
“爹!”雷火儿泪如雨下,却死死咬住嘴唇,重重点头。
顾砚秋深深看了雷班主一眼,重重点头:“保重!”
没有时间犹豫。雷班主立刻召集几名忠心耿耿的老伙计,抬起那尊神像,猛地撞开后门,怒吼着向外冲去!
“邪像在此!不怕死的就来拿!”
外面的官兵与守魂人果然被吸引,呼喝着追了上去!
喊杀声与惨叫声迅速远去。
顾砚秋毫不迟疑,背起依旧昏迷的景云岫,对雷火儿与那老乐师道:“走密道!”
染坊地下,有一条早已废弃的排水暗道,通向城外荒山。这是他们早已准备好的最后退路。
几人迅速潜入暗道,在黑暗中艰难前行。身后,染坊方向传来熊熊烈火燃烧的噼啪声与官兵的喧嚣声…
半个时辰后,几人从荒山一处隐蔽的洞口钻出。回望影州府城方向,只见城西一角火光冲天,染坊…完了。
顾砚秋脸色阴沉,背紧景云岫,辨明方向,沉声道:“去北邙山!”
北邙山,皇陵禁区。
一路跋涉,躲过数次盘查与追兵,三日后,顾砚秋背着景云岫,带着雷火儿与老乐师,终于抵达北邙山外围。此地山势雄奇,气象森严,随处可见巡逻的陵卫与暗哨,戒备远比想象中更加森严。
如何寻找那神秘的“守墓人”?四人藏身于一处密林,一筹莫展。
就在这时,景云岫忽然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呻吟,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冰冷与锐利。那老者的药与顾砚秋的内力滋养,加上三日颠簸中的自行调息,让她终于暂时压下了伤势。
“夫人!您醒了!”雷火儿喜极而泣。
景云岫目光扫过周围环境,以及顾砚秋凝重的脸色,瞬间明白了处境。“到北邙山了?”
“是。”顾砚秋将眼下情况与那神秘老者的话简要告知。
景云岫沉默片刻,自怀中取出那枚得自老者的黑色木符,仔细感知。木符之上,那模糊的星纹竟与周围山势的某种气机隐隐呼应。
她挣扎着站起身,目光投向皇陵深处:“跟我来。”
她凭借着木符的微弱指引与自身对能量流动的敏锐感知,带着三人如同鬼魅般,避开一处处明岗暗哨,穿梭在崎岖的山林与陵寝神道之间,最终来到一处极其偏僻、毫不起眼的守陵人小屋前。
小屋低矮破旧,仿佛早已废弃。但景云岫却能感觉到,小屋周围布置着极其高明、融于自然的隐匿阵法。
她示意顾砚秋上前叩门。
良久,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隙,露出一张苍老枯槁、毫无表情的脸,一双浑浊的眼睛冷漠地打量着他们。
顾砚秋出示那枚黑色木符。
老者目光在木符上停留片刻,又深深看了被顾砚秋搀扶着的景云岫一眼,尤其是她眉心那点尚未完全消散的幽蓝光芒,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
他缓缓让开门户:“进来吧。”
屋内陈设简陋,唯有一桌一榻,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香烛与泥土气息。老者关上门,隔绝了外界一切声息。
“澹台明镜让你们来的?”老者声音干涩,直接问道。
景云岫眸光微凝:“前辈是…”
“守墓人,无名。”老者淡淡道,“澹台老鬼自身难保,倒还记得老夫。你身上的‘星觇’之印,已深种魂髓,再晚来三日,大罗金仙也难救。”
星觇之印?景云岫心中一凛,立刻内视,果然在灵魂本源深处,发现了一个极其隐晦、如同星辰烙印般的冰冷印记,正不断散发着微弱的波动,与遥远虚空中某个存在产生着联系!这就是那老者所说的、比“星痕”更可怕的追踪手段?!是“观测者”留下的?!
“如何能除?”她冷声问。
“除?”无名嗤笑一声,“‘星觇’乃观测者之目,锁魂定魄,如何能除?唯有…以更强的星轨之力,暂时屏蔽、干扰其感应。”
他走到墙边,摸索片刻,竟打开一道暗格,取出一盏造型古朴、灯油枯竭的青铜油灯,灯盏中心,镶嵌着一枚米粒大小、黯淡无光的灰色晶石。
“此乃‘寂灭星灯’,以皇陵龙脉地气与前朝星殒之铁淬炼而成,能短暂隔绝一切星轨窥探。然…灯油早已耗尽。”无名将灯递给景云岫,“欲点燃此灯,需以至纯星火为引,至阴魂力为薪。你身负异火,魂带死气,或可一试。但…此灯一点,你与观测者的联系将彻底暴露,屏蔽期间虽安全,一旦灯熄…便是雷霆一击,再无侥幸。”
风险巨大!但别无选择!
景云岫毫不犹豫接过星灯:“如何做?”
无名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料到她如此果决:“静心凝神,引火燃魂,注入灯芯。成败…在你一念之间。”
景云岫盘膝坐下,将星灯置于身前,闭上双眼。意念沉入心脏空间,艰难地调动起一丝幽黑星火,同时,引动灵魂深处那缕得自古祭坑的冰冷死气…
顾砚秋与雷火儿紧张地守护在旁,大气不敢出。
许久,景云岫指尖,一缕微弱却凝练的、混合着幽黑与死灰色彩的火焰缓缓燃起,她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身体微微颤抖,仿佛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缕火焰,点向星灯灯芯。
嗤…
火焰触及灯芯的瞬间,那枚灰色晶石猛地亮起!发出一阵低沉悠长的嗡鸣!一道无形的、扭曲光线的屏障以星灯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将整个小屋笼罩其中!
景云岫灵魂深处那“星觇”之印的波动,骤然中断!
成功了!
但她还未来得及松口气,那盏星灯猛地爆发出强烈的吸力,疯狂抽取着她的幽黑星火与灵魂死气!灯焰剧烈摇曳,仿佛随时会熄灭!
景云岫咬牙强撑,全力维持着火焰的输出!
就在这僵持之际——
无名老者忽然上前一步,伸出枯瘦的手指,在那盏星灯上轻轻一弹!
嗡!
灯焰猛地稳定下来,吸力大减。无名老者看着景云岫,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够了。此灯已燃,可保你…三月无虞。”
景云岫脱力般向后倒去,被顾砚秋扶住。她喘息着,看向无名:“为何助我?”
无名沉默片刻,缓缓道:“非是助你。是助…这片陵寝安眠之人。观测者之目,亦窥视此地龙脉。你…或是一枚…有用的棋子。”
他转身,走向暗格,取出一卷以不知名兽皮制成的、古老残破的地图,递给景云岫。
“澹台明镜让你来,所求无非此物。此乃…‘星槎’密道另一部分残图,标注了皇陵深处,‘墟眼’入口与…‘心钥’可能藏匿之处。拿去吧。能否找到,能否活下来,看你造化。”
景云岫接过兽皮图,触手冰凉,其上绘制的星轨纹路与静思殿那份地图隐隐契合。
“记住,你只有三个月。”无名声音淡漠,“灯熄之前,若未能掌控‘心钥’,离开此界…便永远留下,与这满山陵寝为伴吧。”
说罢,他挥挥手,示意他们离开。
小屋之外,月凉如水。皇陵沉寂,如同蛰伏的巨兽。
景云岫握紧手中残图与星灯,望向陵寝深处,眼中冰冷与决然交织。
星槎余烬,终见微光。
三个月…要么找到归途,要么…长眠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