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斯莱斯如同夜色中一道矜贵的黑色缎带,精准而无声地滑行,最终分毫不差地停驻在林家老宅那扇熟悉的、铸有繁复藤蔓花纹的黑色大门前。
门廊上那盏复古黄铜壁灯散发着暖融融的光晕,像一只等待归巢倦鸟的温柔眼眸。引擎熄火,世界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背景音,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庭院深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稀疏虫鸣,愈发衬得这方天地静谧得近乎神圣,也放大了车厢内每一丝微妙的声响。
几乎就在车身彻底停稳、那极其轻微的惯性消失的同一瞬间,林舒安那被极致疲惫和陌生温暖共同麻痹的神经末梢,意识的回归并非循序渐进,而是如同闸门轰然洞开——首先汹涌而至的,是身侧那坚实而温热的存在感,像一道无声的壁垒,与她半边身体残留的暖意相互印证。
紧接着,是萦绕在鼻尖、无处不在、甚至仿佛已渗入她呼吸的,独属于顾怀笙的清冽雪松气息,与她记忆中书房里熟悉的墨香、冷梅香格格不入,却带着强烈的侵略性,宣告着它的主权。
然后,最要命的认知如同惊雷般炸响——她头颈倚靠的,并非预想中冰凉的车窗玻璃或是柔软的真皮椅背,而是……一个带着真实体温的、属于男性的、宽阔而硬朗的肩膀。甚至,她恍惚间还能回忆起睡梦中,那布料之下微微起伏的、沉稳的脉搏节奏。
这个认知如同北极冰原刮来的寒风,瞬间将她体内残存的最后一丝混沌与温暖冻结、击碎。所有的困倦疲惫被一股排山倒海般的羞赧与慌乱冲刷得七零八落,片甲不留。
哦,天!她竟然……竟然靠着顾怀笙睡着了?!不是在安静的会议室,不是在自家的书房,而是在这移动的、相对密闭的车厢里,在他身边!这简直……简直是职业生涯(如果联姻也算一种职业的话)和个人形象上的滑铁卢,是前所未有的、灾难性的失态!
她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那短暂睡眠中,潜意识里感受到的那份难以言喻的安稳与温暖,仿佛漂泊许久的小舟终于找到了可以暂时停靠的港湾。这份贪恋般的回忆让她更加无地自容,仿佛自己内心深处某个隐秘的、渴望依赖的角落,被无情地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血液“轰”地一下,如同决堤的洪水,毫无预兆地全涌上了脸颊、脖颈,尤其是耳根,带来一阵近乎灼烧的、令人心慌意乱的燥热。她几乎能“看到”自己此刻的脸有多红——一定是那种无法掩饰的、如同煮熟虾子般的绯红,与她身上这身清冷的月华色礼服形成了可笑又可怜的对比。
她像被一道无形的、高压电流猛地击中,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猛地从他肩头弹开!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一丝微弱的气流,拂动了他额前几根不听话的墨色发丝。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迅速挪向自己那一侧的车门,身体紧紧贴着冰凉的车窗,试图在有限的空间里拉开最大限度的物理距离,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依靠是什么沾染了剧毒的禁忌,必须立刻远离。
“对、对不起!顾总,我……”她语无伦次,声音因刚刚醒来而带着一丝天然的沙哑慵懒,更因极度的窘迫和羞愧而微微发颤,听起来脆弱得可怜。
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目光慌乱地垂落,死死聚焦在自己紧紧绞在一起的、指节已经用力到泛白的手指上,仿佛那是什么唯一的救命稻草。“我……我不知道怎么会……真的……真的很抱歉!” 最后一个词,几乎是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的。
在她猛地弹开的瞬间,顾怀笙肩头那沉甸甸的、带着她独特体温和淡雅发香的重量骤然消失。那一小片区域的西装布料,从被熨帖的温暖迅速过渡到夜晚空气的微凉,形成鲜明的温差对比。布料上,留下了一处极其细微、若非仔细查看绝难发现的、因长时间受压而形成的浅淡褶皱痕迹,像一枚无声的印章。
他不动声色地、极其缓慢地活动了一下那侧因长时间维持绝对静止姿势而明显僵硬、甚至传来清晰酸麻感的肩关节。肌肉拉伸时带来的微微刺痛,无比真实地提醒着他刚才那一段路程并非幻觉。
他转眸,目光沉静地投向恨不得把自己缩进车门缝隙里的她。车内昏暗的光线下,她低垂着头,露出一段白皙修长、此刻却从衣领边缘开始,蔓延上动人绯色的脖颈,那颜色一路向上,直至耳垂,那小巧的耳垂更是红得剔透,仿佛夕阳下熟透的樱桃,几乎要滴出血来。
那副惊慌失措、眼神闪躲、与平日里那个引经据典、从容自若、甚至在谈判桌上都寸土不让的聪慧形象大相径庭的模样,剥去了所有冷静自持的外壳,竟让他觉得……有几分罕见的、笨拙的生动,与……可爱。
他的脸上依旧覆盖着那层惯常的、没什么表情的淡漠面具,只是在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最底层,掠过一丝极快、极难被捕捉的、近乎柔和的微光,如同冰层下悄然游过的一尾暖鱼。他没有回应她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慌乱,也没有任何试图安抚的肢体动作(那只会让她更尴尬),只是用他那特有的、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的语调,淡淡开口,仿佛在陈述一个如同“今夜有雨”般寻常不过的事实:
“无妨,累了而已。”
短短五个字,没有任何居高临下的宽容,也没有刻意营造的亲昵与暧昧,只是用一种极致的平静,接纳了这个意外的发生,并将之归因于最合理、最无可指责的“疲惫”。这种近乎“这件事不值一提”的态度,像一只无形的手,奇异地、稍稍抚平了林舒安那濒临崩溃的羞耻感边缘,为她保留了一丝摇摇欲坠的体面。
司机早已训练有素地下车,背对着车身,恭敬地站在几步之外等候,如同一个沉默的剪影,最大限度地减少了她的尴尬。
林舒安此刻只觉得车厢内的空气稀薄得令人窒息,每一秒的停留都是煎熬。她低垂着眼睑,浓密的长睫如同受惊的蝶翼般不住轻颤,飞快地、几乎含混不清地低声说道:“谢谢顾总送我回来,晚安。”
话音未落,她几乎是有些狼狈地、用力推开了那扇沉重的车门,甚至顾不上整理一下因久坐而有些微皱的裙摆,便脚步匆匆地踏下车。高跟鞋敲击在青石板路面上的“哒哒”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而凌乱。她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向那扇象征着安全与熟悉的温暖大门,纤细的背影在门廊灯光的包裹下,却透出一股无法掩饰的、近乎落荒而逃的仓促与慌乱,很快便融入了门内的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车门外涌入的、带着林家花园泥土与夜来香气息的微凉空气,很快被重新隔绝。车内,再次只剩下他一个人,以及那片肩膀上,尚未完全散去的、属于她的、微妙的余温与触感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