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廷霄静静听着,月光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看不出太多情绪。
京城那潭深水,比他想象的更为浑浊。他点了点头,沉声道:
“我知道了。回京之事,需从长计议,眼下之急,是科举。丁先生继续留意京中动向,有事及时通传。”
“是,殿下。”丁晓春躬身应道。
待赵廷霄独自回到小院,夜已渐深。
他和陈耀祖同住一屋,此时陈耀祖正伏在书桌前,就着昏黄的油灯,临摹着新得的字帖,神情专注。
姚宗胜和王富贵在隔壁房间,隐约传来王富贵背书和姚宗胜调侃的声音。
看着陈耀祖专注的背影,赵廷霄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这个与他同吃同住、亦师亦友的少年,是他在这世间为数不多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那个沉重的秘密,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他不想,也不愿再独自承担。
他走到陈耀祖身后,沉默片刻,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耀祖,我想跟你谈谈,现在可空闲?”
陈耀祖闻声转过头,脸上还带着练字时的沉静,见到赵廷霄一脸郑重的样子,不由得一愣,随即笑道:
“廷霄兄,你干甚?有事你就说呀。我就练个字而已。吞吞吐吐干什么?痛快一些呀!”
他放下笔,身体转向赵廷霄,眼神清澈而坦诚。
赵廷霄被他的直率感染,原本沉重的心情似乎轻松了些许。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直视陈耀祖的双眼,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爹是皇帝,我是皇子。”
屋子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油灯灯芯爆出一个小小的灯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陈耀祖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他眨了眨眼,又掏了掏耳朵,仿佛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好几秒后,他才用一种极度荒谬的语气,声音不自觉地颤抖:
“啥玩意儿?你爹是皇帝?你是皇子?”
他甚至下意识地指了指自己,“那我是谁?那我还是玉皇大帝的儿子呢!”
然而,当他看清赵廷霄眼中没有丝毫玩笑之意,只有一种近乎沉重的坦诚和认真时,陈耀祖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他了解赵廷霄,知道他绝非信口开河之人。
“你……认真的吗?”陈耀祖的声音压低了回来,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
赵廷霄没有说话,只是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
陈耀祖“嚯”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得椅子向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他也顾不上了,就在这不算大的屋子里来回踱起步来,眉头紧锁,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下巴。
他的目光几次掠过赵廷霄的脸,以往只觉得这位好友气度沉静,远超同龄人。
此刻再看,那眉宇间的从容镇定,似乎真的隐隐透出一种非同寻常的威仪。
“不行,此地不宜久留。”
陈耀祖猛地停下脚步,眼神锐利地扫视了一下门窗,拉起赵廷霄的手腕,“走,出去说!”
两人悄无声息地溜出小院,穿过几条寂静无人的小巷,直到来到城外潺潺流淌的河边。
四下里只有风吹芦苇的沙沙声和潺潺的水声,月光洒在河面上,泛着细碎的银光。
确认周围绝对安全后,陈耀祖才松开手,转过身,在月光下再次认真地看着赵廷霄,深吸一口气,说道:
“好兄弟,你命咋这么好?苟富贵,勿相忘啊!”
他先是用一句玩笑缓和了一下极度紧张的气氛,但随即脸色一正,语气变得异常严肃。
“但我猜测的不错的话,你这身份背后,肯定布满了狗血和刀光剑影。”
赵廷霄于是将母亲的故事、外祖父的叙述、丁老大人的查证以及京城目前的局势,尽可能简洁地告诉了陈耀祖。
陈耀祖听得心惊肉跳,他这才明白,赵廷霄此次归来后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沉重感从何而来。
这不仅是课业压力,更是身份巨变带来的如山重负。
河风吹拂着两人的衣袂,带来阵阵凉意。
沉默良久,陈耀祖忽然凑近赵廷霄,用轻到几乎只剩气音、却字字清晰的耳语说道:
“廷霄兄,如果你的身份坐实了,那么我只想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做皇上的皇子,不是好皇子。”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又像一记重锤,狠狠敲打在赵廷霄的心坎上。
他浑身猛地一震,倏然抬头看向陈耀祖,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
陈耀祖不要命啦,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都说出来。
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对于刚刚摆脱“父不详”阴影、甚至曾因此差点失去功名的他来说。
曾经遥远得如同天际的星辰,他甚至未曾允许自己有过丝毫僭越的念头。
然而,陈耀祖这句石破天惊的话,却像一粒火种,瞬间点燃了他血脉中可能沉睡的某种本能。
“深肖朕躬”,丁晓春曾隐晦地提过,当今陛下年轻时亦是果决刚毅。
那种潜在的、相似的坚韧,是否也是一种命运的暗示?
“耀祖,你……”赵廷霄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
“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那是刀山火海,是九死一生,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我当然知道!”陈耀祖打断他,眼神在月光下灼灼发亮,闪烁着与其年龄不符的洞察与锐气。
“史书斑斑,哪一场夺嫡不是白骨铺路?但正因如此,才更不能退缩!
大皇子优柔寡断,二皇子受制外戚,五皇子隐忍阴鸷……朝廷需要的,是一个真正心智坚韧、能担重任的君主!”
他紧紧盯着赵廷霄的眼睛,言辞恳切而充满力量:
“我们寒窗苦读,求的是经世济民之道!如果你有机会站在那个至高点上,去实现抱负,庇护黎民,为何不去争一争?
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江山社稷陷入纷争,或落入庸碌之辈之手?
当然,就凭你是赵廷霄,你哪怕比他们那些皇子差,我也愿意全力帮你。”
赵廷霄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开迷雾般的清明与坚定。
陈耀祖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那道禁锢野心的锁。
退缩与回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母亲受的委屈永远沉埋,让自己和关心自己的人永远处于被动。
他望向黑暗中汩汩流淌的河水,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命运的波澜壮阔。
良久,他缓缓转过头,目光沉静而锐利,对陈耀祖说道:“我明白了。那个位置,我不会再逃避。但前路艰险,绝非我一人之力可及。”
赵廷霄没说的是,如果以后真的到了那一刻,他自己孑然一身,无所谓,可他害怕自己会连累到他们。
陈耀祖闻言,脸上露出了畅快而坚定的笑容,他伸出手,重重拍在赵廷霄的肩上:
“这才是我认识的赵廷霄!放心,你不是一个人。”
陈耀祖心中的确是格外激动,他并不是冲动无脑。
而是既然拥有这样一个机会,那么为什么不去搏一搏?
坐在九五之尊上的是任何一个人,他可能都无法随心所欲打造出他想要的太平盛世。
可如果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是赵廷霄,是他的好兄弟,那么他完全不用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