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四郡名义上的归附,如同在帝京这潭看似平静的死水下投入了一块巨石。
凌薇的势力范围不再局限于苦寒的北疆,而是连成了一片横亘帝国北方的庞大疆域,扼守通往西域的咽喉,坐拥草场、矿藏与商路。
其势之盛,已非寻常藩镇可比。
紫宸殿内,气氛比凌薇离京时更加压抑。
龙椅上的小皇帝似乎又消瘦了些,垂帘后的太后,眉头紧锁,久久不语。
殿下百官,更是噤若寒蝉,目光不时瞟向站在武官首位,如今已官复原职、却明显苍老了几分的杨廷鹤,以及站在他对面,新任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李德全。
“众卿家……对于北疆、河西之事,有何看法?”太后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沉寂片刻后,一名御史出列,声音激昂:“太后!镇北侯凌薇,先掌北疆,今又遥控河西,拥兵自重,其心叵测!长此以往,恐成国中之国,尾大不掉!臣请下旨,召凌薇入京述职,另派干员接管北疆军政,以安社稷!”
此言一出,如同点燃了引线,不少官员纷纷附和。
削藩之声,甚嚣尘上。
他们恐惧的,不仅是凌薇的兵锋,更是她那套迥异于传统、却卓有成效的新政,正在动摇世家豪强赖以生存的根基。
杨廷鹤心中叹息,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他出列,沉声道:“太后,陛下!镇北侯收复河西,打通西域商路,于国有利。且北疆初定,边防重任,非凌侯不能担当。骤然易帅,恐生变故,若边境有失,则悔之晚矣!老臣以为,当以安抚为主,徐徐图之。”
“杨相此言差矣!”兵部尚书,冯保倒台后新上任的、属于帝党强硬派的人物,出言反驳,“正是因其势大,才需及早遏制!岂能养虎为患?如今她势力未稳,正是朝廷出手的最佳时机!若待其羽翼彻底丰满,则噬脐莫及!”
双方争论不休。
太后听得心烦意乱,她既怕凌薇造反,又怕逼反了凌薇。
最终,她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李德全:“李公公,你意下如何?”
李德全躬身,声音平和却带着力量:“回太后,老奴以为,杨相与尚书大人所言,皆有道理。凌侯确有大功于国,然其势亦不可不防。强硬削藩,恐适得其反。老奴有一策,或可两全。”
“讲。”
“可派一钦差,持圣旨前往北疆,名为‘宣抚犒军’,实则‘考察政情’。旨意中,可对凌侯收复河西之功大加封赏,晋其爵位,赐予殊荣,以示朝廷恩宠。同时,可‘建议’其将北疆政务交由朝廷指派的能吏协助处理,以便凌侯专心军务,为国戍边。此乃明升暗降,徐徐分权之策。若其遵旨,则朝廷可逐步收回权柄;若其抗旨,则……天下皆知其人臣之心矣。”
阳谋!
这是赤裸裸的阳谋!
用高官厚禄和天下大义裹挟凌薇,逼她交出手中的行政权。
若她接受,北疆新政体系可能被逐渐侵蚀瓦解;若她拒绝,便是公然抗旨,给了朝廷讨伐的口实。
太后眼睛一亮,此计甚合她意。
“准!便依李公公所言。着翰林院拟旨,晋封凌薇为……镇国公,加赐丹书铁券,世袭罔替。另,着吏部侍郎周文渊为钦差,前往北疆宣抚,并‘协助’处理北疆政务!”
“太后圣明!”众臣躬身。
杨廷鹤心中暗叹,知道这是最温和却也最致命的试探。
他只能在心中祈祷,希望凌薇能有应对之策。
与此同时,朔风城。
凌薇几乎在帝京争论的同时,就通过侯三那无孔不入的情报网,得知了朝堂上的一切,包括那份即将到来的、充满陷阱的圣旨内容。
“镇国公……协助处理政务……”凌薇把玩着手中一枚冰冷的玄铁令牌,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李德全……倒是比冯保聪明些,懂得用软刀子割肉。”
“侯爷,我们该如何应对?”赵擎天眉头紧锁,“那周文渊是太后的心腹,若让他插手北疆政务,我等心血恐毁于一旦!”
苏瑾也面露忧色:“商会与各地工坊、田庄联系紧密,若朝廷派人接管,必然横生枝节,影响生产和贸易。”
凌薇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疆域图前,目光扫过北疆、河西,最终落在帝京的位置。
“他们想用大义名分来压我,想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来削弱我。”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自信,“那就让他们来。不过,这北疆的水,不是他们想搅就能搅得动的。”
她心中已有定计。
“季容。”
“属下在。”
“立刻整理北疆及河西三年来所有政绩:垦荒亩数、新增人口、商税增长、边境安宁、以及对朝廷的赋税贡献,务求数据详实,条理清晰。我要让这位周钦差,好好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政绩’。”
“是!”
“苏瑾。”
“在。”
“商会做好准备,周钦差到来期间,所有交易、生产照常,但要让他看到北疆的繁荣与秩序,看到商会的重要性。同时,联络河西归附的豪强,让他们准备好‘万民伞’、‘称颂信’,‘自发’感念本公……不,本侯的恩德。”她暂时还不打算接受那个公爵之位。
“明白!”
“赵将军。”
“末将在!”
“军队照常操演,展现出我北疆护军的赫赫军威即可。但要约束将士,对钦差队伍,保持表面的恭敬。”
“遵命!”
最后,她看向侯三,眼神锐利:“盯紧周文渊和他带来的每一个人,他们见了谁,说了什么,我都要知道。另外,查一查这个李德全,他背后,除了太后,还有没有别的人?”
一道道命令发出,整个北疆高效运转起来,不是为了战争,而是为了应对一场不见硝烟的政治博弈。
数日后,钦差队伍抵达朔风城。
吏部侍郎周文渊,年约四旬,面容白净,带着久居京官的优越感。
他本以为会看到一个因连年战乱而残破、因权臣统治而压抑的边城,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城墙高耸坚固,街道整洁,商铺林立,人流如织,百姓面色红润,眼神中透着安宁与希望。
这与他想像中的景象截然不同!
凌薇率领北疆文武,在城门外依礼相迎,态度不卑不亢。
宣旨仪式上,周文渊朗声宣读圣旨,晋封凌薇为镇国公,并提及派他“协助”处理政务之事。
凌薇跪接圣旨,声音清晰:“臣,凌薇,叩谢陛下、太后天恩!然,北疆地处边陲,百废待兴,政务繁杂,皆关乎边境安定与军民生存。非臣贪恋权位,实乃职责所在,不敢稍有懈怠。周大人远来辛苦,可在朔风城多住些时日,考察北疆风土民情,若有何建议,本侯……本公,定当斟酌采纳。”
一番话,滴水不漏。
她接下了“镇国公”的爵位,彰显了对朝廷的“忠诚”,但对于交出兵权和实质行政权的要求,她用“职责所在”、“斟酌采纳”轻轻挡了回去,将“接管”变成了“考察”与“建议”。
周文渊脸色微变,但看着周围甲胄鲜明、杀气隐隐的北疆将领,以及那些眼神灼灼、明显唯凌薇马首是瞻的文官,他到嘴边的强硬话语又咽了回去。
接下来的日子,周文渊试图“考察”政务,但季容送上来的账册清晰得让他无从挑剔,各项政策推行得井井有条,效率之高,远超帝京。
他试图接触地方豪强,却发现他们要么对凌薇感恩戴德,要么早已被清理。
他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军民对“凌公爷”的称颂。
北疆,就像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让他无处下手。
而凌薇,每日依旧处理军政要务,接见各方人士,气定神闲。
她甚至主动邀请周文渊观看军队操演,那冲天的杀气和新式军械的威力,让这位京官胆战心惊。
周文渊带来的“阳谋”,在凌薇绝对的实力和精密的掌控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知道,自己这趟差事,恐怕是完不成了。
他不但没能削掉凌薇的权,反而亲眼见证了她的势力和威望,回京之后,该如何向太后和朝臣们禀报?
看着周文渊日渐焦躁却又无可奈何的神情,凌薇知道,这一局,她又赢了。
但这只是开始。
帝京的猜忌不会因此消失,只会更深。
下一次来的,恐怕就不是软刀子了。
她需要更快地积蓄力量,直到……无人再敢对她举起刀剑。